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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小说 驴事(中篇小说)

热搜:就当笑话

驴圈村叫了驴圈村,却打老辈儿起就不养驴。没驴,当然也就没骡子,驾犁,拉磨,驮货,不是马,就是牛。

驴圈村背依横山山脉。靠着的那截儿青石山,逶迤起伏,形似卧驴,传说是张果老白驴化身,叫卧驴山。村子就窝于卧驴山的驴尾巴下。近处看,草木莽苍,岚云飞流,看不出什么,站三十里外县城城墙上影影绰绰看,椭圆状的土窑石窑们皴皴裂裂,极像个驴拉出的干粪蛋儿。

据传,古县志载:驴圈村,古时饲驴。役之,黍秫丰足,民乐养。有马韩氏,夫贾人,常不居家。妇燥,夜梦与驴合,产婴,人身驴尾。举村惊诧,曰孽象,怪之。族令妇缢。斯后,村人甚畏驴。厌之,亦不饲也。

驴圈村不养驴,抑或缘自这古县志上说的事儿,抑或缘自那山形地貌怕悖逆了老天爷,抑或另有他因,无人考证。反正驴圈村不养驴,打老辈儿起就不养。

一年,村小学校来了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章校长,学校很是起色,第二年考镇中学,便考上八九个娃娃。比了往年那一两个两三个娃娃的成绩,章校长在村里便德高望重,说的话,办的事儿,便不比村主任没分量,也不比镇上那些个大小干部没分量。于是,章校长便极自得,除了搞好教学,也常为村里西瓜芝麻做些个事儿。

一日,章校长泼烦,县城闲逛,旧书摊上见几本黑糟黄脆的线装书,一看竟是套该县宋版县志。翻了细看,上边轶闻辑录一章里,还真有人们传的那驴圈村养不养驴的事儿,几乎一字不差。书摊老板见其爱不释手,却不问价儿,知道手头紧,也是个读书人,只要了八十元本钱成交。章校长欢喜不尽,小心翼翼装了回来。

有天,章校长村口影壁下人堆儿里闲聊,说出一番话来,竟改写了驴圈村不养驴的历史。

章校长说,传说的古县志的确有,是北宋钦宗年间的县志。县志上说咱村儿不养驴的那段儿话,也的确有。但是,那段儿话后还有话,是小字儿印了的批注。批注说:此录真谬,未考。县尹读审后怒。怨编撰押司。曰:不实之笔,志之,哗众取宠也,渎责也。

村人听不懂,章校长就用村里土话添油加醋了说,就是说那编县志的官儿不负责任么,尽胡说么,尽哄人么。所以县太爷看后,把狗日的撤了不说,还把狗日的蛋给骟了。

村人大笑,说敢情人家校长有学问,校长这是给咱老祖宗平反哩,校长这是做了件有功德的事情哩!村主任二娃却怪那县尹,说这没根由的事情,你把狗日的蛋也给骟了,那咋还要印到书上么?这不活活糟践人么?看这球摊气,也是个狗官儿么!

说罢,浮云过日,沧海桑田,众人到底也没把什么古县志不古县志的当回事儿,嘻嘻哈哈着散了。

翌日,有两个闲汉找到学校,缠了章校长,非要把这古县志的事儿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来。

闲汉一个叫马大,一个叫毛娃,是驴圈村一对儿三十老几的老光棍。

章校长晓得是村上黑皮,本懒得理睬,却正为村人夸他给驴圈村做了件有功德的事情得意,想昨日闲聊二人不在场,眉飞色舞又说一通,还取出那套古县志,翻出那段儿话给二人看。

马大兜里摸根儿纸烟给章校长递上,衣襟子上擦擦手,端祖宗牌位似的端了,和毛娃挤着脑袋看。看半天,字儿比脑袋大。放下书,门后扫把上折根儿黍秸,剔着牙花子,讪着脸跟章校长说,没看球懂。可校长你说的,肯定对着哩,这个押司尽嚼他娘的蛆哩,没一句真话。说过,还不放心,给自己和毛娃卷了旱烟点上,又问,校长你再说说,到底是这大字儿对,还是这小字儿对?章校长呵呵道,我只知道县尹管着押司。马大听了,也呵呵,跟毛娃挤挤眼睛,说对么,谁官儿大,咱听谁,婆姨骂谁,咱骂谁么,还是小字儿对么!毛娃也呵呵,呵呵着就把手伸马大兜里,摸出包阿诗玛来。马大说,给你,啥事情嘛!出了章校长办公室,马大却说,那可是七元一包的烟。毛娃说,上回打麻将,你欠我十元,我不没问你要嘛。

三四天后,马大毛娃灰头土脸赶着头小毛驴出现在村口。

影壁下端了海碗吃晌午饭的人多,都瞪了眼木木看驴,木木看马大毛娃,木木着,一个个都成了木头。

马大见状,极得意,啪啪甩两鞭子,呸地朝影壁上驴圈村三个人大的红字儿唾口唾沫,吼一嗓子老子喂驴了,依依呀呀唱起了酸曲儿: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噢,哇哇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哟,朝南的那个咬,

哎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噢,过呀来那个了。

马大的酸曲儿,周遭十里八村是有名气的,不光底气足嗓子好,主要是涎了脸敢唱,炕沿上,裤腰带下,酸里吧唧,啥荤唱啥,越有大闺女小媳妇扎堆儿,越来劲儿。村人说,马大娶不上婆姨,一是嗜赌如命,二就因为这唱酸曲儿。

那边唱,这边就不再看驴,就有人起哄,说没劲儿,要马大唱个《挂花灯》。马大就不唱《赶牲灵》,尖了嗓子唱《挂花灯》:

花花花花呀花花灯,

挂起呦嗬那个一溜儿的花花灯。

手手手手呀拉手手,

拉了呦嗬那个妹子的手手挂花灯。

柿子灯,辣椒灯,白菜灯,南瓜灯,

星星月亮都是灯。

哎呀再好看的花灯,

赶不上待见妹子呦嗬那个哥哥的心。

……

许是驴也懂了酸曲儿,脑袋直摇,耳朵直晃,摇罢晃罢,打个喷嚏,咴儿咴儿大叫起来,叫时,腿胯间倏地挺个物件出来。

人们哄地笑了,几个小媳妇背转身不看,嘴里饭喷了一影壁。

马大乐了,骂驴,你娃也不看个地方?那东西是个想往出掏就往出掏的?瞅了小媳妇们,卷根儿旱烟抽上,又唱: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扑闪闪毛眼眼瞭哥哥。

……

有人又起哄,问马大驴有名字没。

马大说,你爹!你叫爹么!

人们大笑,说总该有个名字,没名字咋叫?章校长说了,驴能养么,好呆算你家一口人么!

马大想了半天说,叫驴蛋。你狗日的们哩,也能叫爹!

人们恼了,摁倒马大,要脱马大裤子。却看毛娃眼色,从马大兜里掏纸烟,就掏出半包阿诗玛来,说马大穷得X炕,买包好纸烟全溜干部沟子啦,嘻嘻着散了抽。马大好久不敢身上装纸烟,直骂毛娃。

之后,村人管驴叫驴蛋,却不再叫马大名字,跟了驴管马大也叫驴蛋。马大倒喜欢,因了喜欢驴,也喜欢自己叫驴蛋。叫了些时日,发现人们故意叫混,驴蛋驴蛋不知叫谁,等于骂他。为了有所区别,管他的驴改叫二驴蛋。村人觉得这么叫越发有趣,当然也为了有所区别,便跟了马大,管马大和马大的驴分别叫驴蛋和二驴蛋。

二驴蛋是驴蛋包头打麻将赢回来的。输家没钱了,拿二驴蛋顶钱。其时,二驴蛋出生不足十天,母驴死了,吃不上奶,每天喝碗高粱面糊糊,四条麻杆腿撑着个干头,隔肚子能瞭见太阳。驴蛋就笑,是个皮影儿么。输家说,是广灵驴,广灵驴值钱。驴蛋说,再值钱,也是个死娃。输家说,当娃养了,能活。驴蛋说,你才把驴当娃养。说间,那小驹子不知怎么,竟颤颤巍巍凑驴蛋跟前,唇牙间钻出个小粉舌头舔驴蛋手。暖暖的,潮潮的,软软的,就把个耍钱汉的石头心给舔暖了,舔潮了,舔软了,还舔得头皮麻嗖嗖的。驴蛋思忖,这小东西,鬼精哩,看这亲的,还真像个娃哩!心一热,两千元赌债不要了,决定要驴。却想了驴圈村关于驴那说道,到底没敢牵回来,放输家那儿养着,养了两个月。后见了章校长那县志听了章校长那说,这才跟毛娃连夜搭车去包头牵回来。

如述,驴蛋的二驴蛋,便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迁自陕北高原驴圈村,驴圈村也便有了驴。之后十数年间,驴圈村招商引资,大养其驴,同山西广灵县联手创办了晋陕驴业养殖公司,迅速发展成为广灵驴科研养殖基地之一,蓄养的种驴役驴肉驴远销全国各地,出口英国法国德国瑞士奥地利,成了全县首富村,此为后话。

驴蛋养了驴驹子,不料竟养出一番做爹心肠,天性一通,连他七十多岁的老爹也省得孝敬了,买袋奶粉,驴喝半袋,他爹喝半袋。

村人就当笑话说,三条光棍,好人家!

驴蛋听了不恼反乐,说二驴蛋是我儿!我就是二驴蛋爹!

不上三年,二驴蛋长成了楞后生。四肢粗壮,肌腱发达,被毛黝黑,宽背广胸,身架竟比骡子大。见了母牲灵就来精神,还精神得一塌糊涂,无论牛马猪羊,一概雄赳赳气昂昂撅起那玩意儿,咴儿咴儿吼天赶地叫。后来竟似通了人性,跟了主人驴蛋,对穿红着绿的大闺女小媳妇也有了精神,凡眊瞭着点儿红绿,即勃然了咴儿咴儿大叫,叫得人家无不惶遽逃匿。

闲汉驴蛋本来闲得慌,这下找着了事儿,唯此为乐,见天叫上毛娃,腆了脸背了手牵了驴,哥呀妹呀哼着酸曲儿,踢踢踏踏村里村外转悠,碰见年轻女人,故意黑豆青草,撩腮拨尾,引逗二驴蛋大叫。女人们跑时,二人就得意,就兴头,就笑弯了腰。驴蛋爹,村主任二娃,为这事儿都骂过驴蛋。跟爹,驴蛋不吭气。跟二娃,驴蛋嘿嘿了说,我不是放驴么,谁知道这驴也爱女人么。驴不放,能活呀?驴死了,谁管呀?

村人没见过比骡子大的驴,更没见过这等骚不拉唧的货,都说不是驴,不是骡子,也不是马,肯定是个怪胎,要不就是个怪物。瞅了脑袋上巉岩怪石诡雾奇岚的卧驴山,再联系了宋版县志所云,那妇人,那异梦,那驴婴,村落一时迷迷蒙蒙,恍恍惚惚。天一黑,别说女人,男人们也怕,家家关门闭户,灭火熄灯,唯听得寂寥中一二声吱汪的狗吠,一二声哇呀的婴啼,反上卧驴山,竟有了锐尖乖戾的回声,更觉森煞。

口舌相传,惊动了县农科所畜牧专家柳博士。

一天,柳博士坐着小车专程来驴蛋家看二驴蛋。圈里看过,说看不清,让牵院里老槐树下又看。看半天不吭气,掏张纸巾擦眼镜。擦完,咳,咳口稠痰,纸巾拭了,扔地上。

二驴蛋晃了尾巴,腾挪巨影,嗅那纸痰。一条细狗过来,跟了也嗅那纸痰。二驴蛋一蹄子踢得细狗吱吱窜,馕然嚼食。

驴蛋那阵子本来就让人说得半疑半信了怪胎怪物,扑扑悬了颗心。见柳博士不言语,便忽地沁出一背冷汗,尿泡酸酸的,紧紧的,直想尿。唾驴一口,想骂句狗日的,头皮却麻,没敢骂,倒骂来看热闹的人,滚水架不住凉水点,老子灰下了,你们也得穿白布!

驴蛋爹蹴炕头隔窗户瞭,沙哑着骂儿子,咋说话哩?乡党么!

众人嘻哈。

娃们围了驴蛋和驴,拍手跳跃,一叠声儿驴蛋驴蛋叫。

柳博士问驴蛋,母驴呢?

驴蛋说,死了。

公驴呢?

不知道。

哪儿弄的驴?

包头。

谁的驴?

名字不知道,人们叫他三恓惶,是个包头人。

买的驴?

三恓惶输下我钱,拿驴抵钱。

柳博士又摸张纸巾擦眼镜,擦来擦去。戴上眼镜,又看了好大工夫后,才说二驴蛋不是怪胎,不是怪物,不是骡子,不是马,肯定是驴,而且是国内六大优良驴种之一的广灵驴。且直鼻凤眼立耳大头粗颈,眼圈嘴头前胸耳内侧粉白,属广灵驴里的上品,叫黑化眉。柳博士还说,黑化眉繁殖性强,有极好的种用价值。

众人听了大笑,起哄说这下驴蛋要发财啦,发球财啦。

驴蛋也大笑,跑茅房哗哗撒了尿,遍体通泰,出来很是得意地叉了腰铆足劲儿,朝天吼了句热辣辣的酸曲儿:

羊肚肚手巾红腰带,小妹妹瞅见实心爱。

二米米酸饭马齿齿菜,心尖儿上就你个小爱爱。

老槐正旺着一树槐花,让酸曲儿震得扑簌簌落英满地,铺了一院子白。

人们老槐下台阶上席地而坐,嗅着浓浓花香,听柳博士讲广灵驴的传说。

成吉思汗西征途中病死六盘山,其部属移恨西夏,挥师北上,很快攻克西夏国都。铁骑所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而毁宫掘墓。百姓“穿凿土石,以避锋镝,免者百无一二,白骨蔽野”。一个疆域曾“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的赫赫王国就此灭亡。随着朝代更迭,战火频仍,西夏文物典籍亦毁弃殆尽。西夏,倏然湮没烟云,只给历史留下了一个幽敻神秘的词汇。正可谓,兴也勃焉,亡也忽焉。

亡国后,都城难民携幼扶老,落荒而逃。有一伙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不日走进毛乌素大沙漠。烈日焚天,赤沙灼地,人畜难耐,蒿目呼号。走出大漠,黄风长烟里仅存十数人,三五畜。为首老者叫西壁羟,见活下来的都是驴,牛马无一幸存,即把驴奉为神灵,叫做牲灵。自此有了牲灵一词。

西壁羟骑了驴,率众沿东北方又苦苦跋涉,一日到了山西境内。千余里行程,人人饥渴疲惫,却瞭遍野荒芜,鸟兽无踪。西壁羟双膝跪地,仰天泣曰,天灭夏,吾辈焉存?人皆闭目候死。倒听得众驴引颈长啸,声若滚雷,天穹反响,山岳动撼。遂飓风骤起,三日不歇。风停后,西壁羟昏迷中醒来,大地上山川河流,肥田沃土,村寨人家,嫣然可见。西壁羟唤起众人,撮土为香,朝驴朝天,礼拜不已,说驴祈天救人,实乃牲灵也。跪拜后,男耕女织,就此安家,家称广灵。西壁羟后人有一支专以饲驴为业。农牧发达,商贾兴隆,渐成城廓,即有了广灵县,亦有了广灵驴。

人们听得半懂半不懂,倒也明白了这广灵驴的来历。笑说敢情牲灵就是说驴哩,驴是神灵哩。说着,唏嘘不已,木着眼再看那二驴蛋,便很有些惶惑。

驴蛋给柳博士和司机烧了开水卧了荷包蛋,驴蛋爹又叫驴蛋上树摘了一篮子槐花给柳博士带上,说是仙物儿,说要拌上头茬儿新麦面蒸的吃,要是没,叫娃给你挖上碗。

驴蛋果然不让二驴蛋干重活儿,豆饼豆渣好吃好喝养着,间或还喂颗红鸡蛋喝罐子二米酸饭。二驴蛋不负驴蛋,发育得越发健壮,越发雄赳赳气昂昂,见了母牲灵越发蓬蓬勃勃来精神。驴蛋让二驴蛋专司配种,方圆百十里跑了挣钱,没几时,日子过得滋润起来。

驴圈村村民跟了驴蛋,也三三两两养起驴来,有母驴母马跟二驴蛋配过,都鼓鼓囊囊有了肚。

驴圈村窝在蛮荒的大山皱褶里,靠土坷垃活人,大牲灵是庄户人家半个家当,添了牲灵,是家业兴旺的好兆头。村人除了镇上开粮油公司当老板的二板头,五七个城里打粗工的,再没个能土坷垃外寻刨着财的,驴蛋配种挣钱,虽仨瓜俩枣,也算村上手头活络的人家。村人由此两处高看了驴蛋,说驴蛋凑合能算个赖人里的好人,农人里的能人。章校长也不再认为驴蛋黑皮,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就得驴蛋这种简单的人来简单处理。说驴蛋不仅简单,还简单得有些可爱,有些纯粹。

二娃也表扬了驴蛋。驴蛋让二娃表扬时,二驴蛋咴儿咴儿叫。二娃表扬几句,二驴蛋叫几句,且越叫越慷慨激昂。人们想驴原先也叫驴蛋,说二娃这是表扬驴哩,就笑。人们看驴,就看见了裆间那玩意儿。那玩意儿跟驴一样,也好像很受活村主任表扬,越表扬越受活,很快就镢把粗镰把长了,还鼓腾出缕缕白气,白气间嘤嘤舞动了几只黑绿蚊蝇。人们就觉得越发好笑。

二娃戏台上就骂,开会哩么,文明建设会么,笑球么!

大家吧唧二娃那话,想可不是笑球么,男人女人就都笑得前仰后合。

驴蛋二驴蛋跟前坐着毛娃。毛娃很快发现,满戏场子没牲灵,别说母牲灵,公牲灵也没,而且二驴蛋根本不是冲二娃叫,是冲二娃婆姨改改叫哩。改改那天穿件大红缎面唐装,掬把南瓜籽儿磕,人堆儿里扎眼,二娃说一回话,她扭一回屁股,磕一回南瓜籽儿,扎眼得很。二驴蛋就瞅了改改屁股,那里扭一回,这里叫一回。毛娃笑岔了气,袖筒擦把鼻涕,站起扒驴蛋耳朵上说,二驴蛋看上改改啦!

驴蛋踮起脚看驴眼,满驴眼里果真装着个大红的小人儿改改,也笑岔了气,也袖筒擦把鼻涕,踢驴一脚。

二娃是表扬驴蛋浪子回头,说驴蛋好长时间不打麻将了,年时公家不让打时就不打了,今年公家让打了也不打了,还破除封建迷信带头养了驴,发展了农业生产。要这样学好,赶年底评个文明村民,是没问题的。二娃表扬得口干舌燥,见驴蛋也说笑,不好好听他讲话,就骂驴蛋,你就是你那驴,二驴蛋!骂完驴蛋,又骂毛娃,说毛娃也是个二驴蛋。

驴蛋喜欢平头百姓叫他驴蛋,却讨厌干部们叫他驴蛋,见二娃骂他二驴蛋,就粗了脖子。毛娃满不在乎,涎着脸凑改改跟前捏几颗南瓜籽儿,嗑着说,改改你好歹也是咱村儿的个皇后哩,你就给我懿旨个婆姨么。要不哪天我突然地不想文明了,那可就是村上最大的个不安定因素哩。说罢,转身又问周围人,这世上的好女人咋就都叫狗X了么?

众人哄笑。二娃见开不成个会,草草讲了镇上关于建设文明村镇的事儿,那会也就散了。

驴蛋牵了二驴蛋,二驴蛋后头跟了毛娃,毛娃后头跟了帮起哄的娃娃,长长一溜出了会场。西下日头照了,长长影子铺戏台上,就把二娃脸铺成个紫茄子。

走没人处,毛娃朝二驴蛋那玩意儿上唾了口痰,说,这狗日的,是个马镇么!

驴蛋知道毛娃也稀改改,嘻嘻了说,你狗日的,也是个马镇么!

马镇长来镇上之前,在县委宣传部当常务副部长。当了八九年常务,夹着尾巴伺候了三四任部长,一腔热血,满腹经纶,可就是提不起来,也没人说给马常务动动,到个实权单位。据说一日大醉,耐不住,趁着酒劲儿找部长讨说法。部长比马常务小一轮,马常务平日叫部长,此番直呼其名,说球有一软一硬,人有一时一运,老子是不是也该硬一硬?话音未落,听得办公室套间里扑哧一声笑,水灵灵一个女声。马常务愣了,上班时间,哪个女女能关上门呆部长套间里?部长没女娃,那就该是婆姨。可部长婆姨嗓子比脖子粗,断然不是。马常务愣着,部长也愣着,尴尬而散。不料没两天,部长就找马常务谈话,说马常务老黄牛,早该动动了,一时没个好空缺,先下乡镇当个一把手,熟悉熟悉基层工作,完了再回机关,再重用。如斯,马常务就成了马镇长。成了马镇长不要紧,人们却说这镇长是捉奸捉来的,说得还极是云山雾罩,有鼻子有眼。马镇长德性就此让人疑虑。因而这镇长也一当就是五六年,也夹着尾巴伺候了两三任书记,可就是再也提不起来。官儿当到头,马镇长自然泼烦,看啥啥不顺眼,看谁也乌着个脸,政声极是不佳。

马镇长与改改有没有一腿那件破事儿,驴圈村只有驴蛋毛娃知道。改改是村里最招人眼的小媳妇,男人们时不时把改改吊嘴上,然只过过嘴瘾。几年前,老村主任退了,要提个主任。原来的两个副主任,三个村委,都想当。二娃除了党员,什么也不是,却选上了主任。二娃选上主任,说话办事都公道,村人说可选了个好干部。村人也说,要还是老主任,村里也养不成驴,老主任除了迷信啥也不信。马镇长有回从二娃家出来,喝得醉醺醺的,改改搀着,马镇长整个儿人压改改身上,让毛娃看见了。等马镇长坐上小车走了,毛娃就上前搭讪了说,二娃没在呀?改改说,没在。去哪了呀?镇上开会哩。开会还管饭呀?管饭哩。毛娃套出话,就跟驴蛋说,二娃选上主任,肯定是马镇睡了改改。驴蛋感激二娃让他养驴,就骂毛娃,闭上你那X嘴!二娃没在,马镇就不能到二娃家喝酒呀?马镇喝高了,改改就不能搀搀呀?这话,你烂肚里,漏了风儿,看我扯你那X嘴!毛娃是驴蛋跟屁虫儿,就没敢再跟人说起。

毛娃却恨马镇长。毛娃跟马镇长的嫌隙是今年春节。镇上开了不少棋牌馆,打麻将不是赌博了,成了休闲了,毛娃就去棋牌馆密密匝匝的麻街休闲了一回。休闲时,马镇长也去了。毛娃那桌有个小老板就起身让马镇长。马镇长好麻将,自然呵呵了坐下打。马镇长一打,那炮钱自然不是原来的两元了,成了十元了。毛娃口袋里没几张票子,胆就虚了,手就抖了,炮就接二连三放了,没几圈儿,口袋里票子就自然全进了马镇长腰包。毛娃先前跟驴蛋一样,都是镇派出所抓赌重点对象,抓进去没少让贾所长教育。贾所长教育时爱说打牌三十年,赢的自个儿的钱。有回抓得人多,就让马镇长教育了,马镇长教育时说,赌么,好好赌么,赌你娘红鞋!毛娃认为,贾所教育像个人话,而马镇教育就不像个人话了,哪个不知道你赌时秘书外头站岗呀?除了赌,你还叫人家改改搀来着,最起码也是个疑似二奶问题呀?你就是个镇长哇,如今改革开放了,村民都自治了,谁还尿你呀?想了这些,毛娃就眨巴了眼睛说了个段子,说有一对儿男女过桥,桥上有只老虎。女略思索后脱衣而过。男跟了也脱衣而过,却叫老虎给咬住了。男说,她咋就能过哩?老虎说,你以为你夹根棍棍,就是个武松么?众人听了,先是捧腹大笑,后是面面相觑。马镇长掏出赢的钱扔桌上,拂袖而去。后来几回遇见马镇长,马镇长几回不理他。毛娃跟驴蛋说起,驴蛋笑,摸把毛娃裤裆说,你光撅撅闲着个球,有工夫,踅摸个婆姨是正经,跟人家大镇长扯啥蛋!

驴蛋活了三十老几,只得过一回村民小组长的表扬,还是有个贼半夜去组长家偷麦,他打麻将回来遇上,连人带赃给截在院墙外,组长才跟吓得半死的婆姨闺女说他人黑皮本质不黑皮。驴蛋以为,那回不光听表扬的范围不大,而且也只能说是个半批评半表扬。村干部一级的表扬,二娃这是头一回。他虽恼二娃表扬后又骂他二驴蛋,说到底,心里对二娃说他能做个文明村民的表扬还是蛮高兴:一者,听表扬的范围大;二者,表扬的内容多,又是破除封建迷信,又是发展农业生产。于是,散会后,便兴冲冲同毛娃牵了二驴蛋,到镇上赶夜集。赶了夜集意犹未尽,第二天天没亮,又独自骑了驴哼了酸曲儿,去县城逛游。这一逛游不要紧,便把个二驴蛋生生活活地给丢了。

城里寻了整整三天,没寻见。坐班车回来,一屁股蹾驴槽里,不吭气。

他爹台阶上蹴着剥包谷,问二驴蛋哩?

驴蛋说,朋友借走了。

做营生呀?二驴蛋可不能下苦的!

不是做营生,母驴发情哩,配哩。

你三姨家娶媳妇,咱蒸花馍呀,磨麦呀。

我不能问人家牵去哇?

咱紧着手哩,你就说,配完了就牵回来呀。

配完了,人家还不牵回来?给你养着呀?

看这娃,咋说话哩?你娘活着那会儿,就该一笤帚疙瘩撵出你个小狗日的来!

驴蛋五岁时死了娘,爹把他养活成人。驴蛋打小就淘,念高小时,一次跟老师茅房一起撒尿,尿完了不走,等老师尿完了,说老师尿尿也哆嗦呀?老师跟他爹说,你娃意识不好哩。他爹听下个意思不好,回家就骂他,你尿个尿么,能有个啥意思么?驴蛋说,我是造句哩。老师叫用哆嗦造个句,我没造出来,他骂我。茅房好不容易造出来了,他还骂我。驴蛋跟同桌毛娃说了,毛娃就替驴蛋报复老师。老师让拿皱纹造句,毛娃造了个老师蛋上全是皱纹。老师大怒,毛娃装哭,说,蛋前头丢了个脸!

时,老槐结了荚,荚叶间长了槐虫,槐虫们荡着丝儿起起落落。

驴蛋看得有趣,驴圈出来树荫下躺了盯了槐虫看。看半天,有些精神,想唱句酸曲儿《槐花花》——湿不溜溜黄风山崖崖上吹,白圪凌凌槐花花开哟开下一穗穗——却又没了精神。便又盯了槐虫看,便朦胧了看出些人间的事理来,便看一条槐虫,想一回事儿,想二驴蛋到底咋丢的。

先是赶夜集碰见马镇。

村离镇五里地。路边远近高低全种着碧玉药乌豆,是马镇春上从南蛮子那儿引来的新品种,说是个大粒饱,黑皮绿仁,营养保健,还说产地原先是日本。驴蛋嫌拗口,还叫黑豆,只加了个大字儿,叫大黑豆。驴蛋见大黑豆扎出了苗儿,苗儿寸把长,寸把长上支楞着五七个肥肥的叶子,叶子乌绿乌绿,就想起马镇那张凡人老黑着的脸。就想没准儿毛娃说的对着哩,改改还真叫马镇给睡了,就看不起马镇,就嘟囔句日你万辈子娘的小日本,就一路放二驴蛋去嚼啃豆苗儿。半道有条河,二驴蛋又下桥喝了顿河水,把个肚皮吃喝得像了马镇肚皮,到镇上时,直放响屁。

镇上集一向米瓮倒米缸,铺子里陈猫古老鼠搬镇街,就当稀罕物,赶集不外乎人挤人人看人。今年倒是满镇街贴了标语,红红绿绿入眼,可上面尽写些文明健康新风新貌,也不顶的饭吃。

二人就于驴屁里调笑说这文明建设了,不知道马镇还跟不跟改改好,要是还好,不符合文明建设,要是不好,二娃那主任也就快当球不成啦。

说时,二人眼前就浮出张脸来。麻麻夜色托了,那脸青涩涩,紫幽幽。二人以为见了鬼,着实吓了一跳,才看清是马镇的脸。

马镇也认出了驴蛋毛娃,干咳了两声招呼,来赶集呀?

二人赶紧跟着招呼,马镇也亲自赶集呀?

驴蛋毛娃刚说了马镇坏话,讪讪了不知该说什么,就讪讪了一起骂二驴蛋没个好下水,一肚子臭响屁。

马镇摸摸二驴蛋脖子,倒笑了,说这就是那广灵驴呀,是壮实么!好好养着啊!回头我跟二娃说说,你们村儿再多养些么!说罢,拍拍肚皮,背了手,转身进了旁边饭店。

饭店门玻璃上贴着斗大红字儿,一边是,延安红色小吃,正宗荞面饸饹;一边是,大碗3元,小碗2元。饭店敞着门窗,热气团团簇簇滚出,滚着荞面饸饹酸酸涩涩的味儿。

毛娃小声嘟囔,赶集,赶集,赶你娘红鞋!

驴蛋却觉得马镇这回的脸,是张咋看咋和蔼的脸,不仅脸青紫得和蔼,肚皮拍得也和蔼,手背得更是和蔼,要是请上他和毛娃进饭店,喝碗三元的大碗荞面饸饹,那就全是和蔼了,和蔼得不能不相信马镇不会跟改改睡。驴蛋很感激马镇夸他的驴。人们只要夸驴蛋的驴,驴蛋便一肚子高兴,冤家也是朋友。

二人也想进饭店喝饸饹,毛娃不愿跟马镇在一起,就叫来服务员,门外台阶上蹴着,一人一碗喝了两元的小碗荞面饸饹,驴蛋又花一元钱给爹买了三个芝麻烧饼,赶了驴回村……

驴蛋盯了一条荡下来的槐虫想,要不是马镇夸二驴蛋,夸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他也就没准儿不进城了,那驴也就丢不了了。

后是城里逛碰见那个毛桃儿。

逛到晌午,舍不得花钱吃饭。寻个树荫,把草料袋子给二驴蛋戴上,二驴蛋嚼馕,他蹴着抽烟。二驴蛋吃罢,起来接着逛。逛到后半晌,他饿了,二驴蛋不饿,楞着眼眊瞭街上女人。驴蛋说,你吃了,爹没吃,爹吃了,咱就回。驴蛋就瞅见家门面阔绰的饭店,就寡了嘴,就咽了唾沫,就想进去吃顿稀罕饭。

饭店门是那种驴蛋在电视里见过的转转门,一圈儿一圈儿悠悠转着,就把男女们悠悠了进去。驴蛋不敢进,怕让悠悠倒了,把驴拴门外电线杆上,站门边看,看男女们咋往里悠悠。看着看着,脑袋也就悠悠了,悠悠了,就越不敢进,越不敢进,就越悠悠,悠悠着,就云里雾里了。云里雾里,就想这城里人真不是东西,原来就是这么着把人给悠悠愣怔了,才放进去白刀子红刀子活活宰呀?像自己打麻将,输了钱,就哼哼些个裤腰带以下的曲儿,狗日们的球紧蛋松了,就该自己赢钱了。

想着,嘿嘿乐。乐间,门口一位礼宾小姐做了个请的手势,要引他进去。

驴蛋这才注意到那小姐。小姐两个脸蛋毛茸茸的,让驴蛋想起春起的毛桃儿。驴蛋没见过毛桃儿的脸蛋,就倏忽满身燥热,就一塌糊涂让毛桃儿引领进了转转门。点菜时,毛桃儿就端端地走了,背影袅袅婷婷。驴蛋就怔怔了瞅那袅袅婷婷,怔怔了点了两回毛桃儿,把个小羊羔般服务员逗得咯咯笑。小羊羔也好看,驴蛋也稀,但驴蛋还是觉得毛桃儿好看,稀。

吃喝得东倒西歪出来时,驴蛋就嘻嘻了门口站了,盯了毛桃儿看。看时,毛桃儿剜他一眼,笑没了,脸就成了个三九天腌萝卜瓮。于是,驴蛋就有种不知是啥感觉的感觉,咝咝地从尿泡蹿上脑门儿。前几年,驴蛋有过一回这种感觉。邻村牛家庄会计死了,撂下个水葱儿般婆姨。二娃给驴蛋提说。驴蛋先前见过那婆姨,稀,愿意。头回见,热热乎乎,驴蛋趁热乎还揣了揣那婆姨手。二回约着见,不见了,原来寻下了人家,是那婆姨本村个村干部。二娃回过话来,驴蛋好些日子里就是这种感觉。驴蛋整着念完了高小,零着念了个初一,知道失恋的词儿。驴蛋知道,肯定不是失恋,失恋肯定不是这种感觉。驴蛋觉得,这种不知是啥感觉的感觉,有些近似打麻将该和没和倒叫别人和了的那种感觉,也有些近似烧香引出鬼来的感觉。驴蛋自那以后,很是泼烦村干部,比照了,泼烦一切干部。

驴蛋东倒西歪去电线杆上牵驴,驴就没了。

出下一身汗,酒自醒了,天也黑了。周围大街小巷转来转去寻,寻不见,十字路口寻见个胖交警。胖交警很热心,急着问,驴啥记号?驴蛋说,广灵驴么。胖交警不知道广灵驴,摇头说,广灵驴是啥驴么?驴蛋说,就是不是一般的驴,是比骡子大的驴么。胖交警摘下警帽,挠挠秃顶,说一般的驴我知道,你这二般的驴,我还真不知道么……

驴蛋又盯了一条蹿上去的槐虫想,要不是那个毛桃儿,迷得他不知姓啥叫啥,他也就没准儿不进转转门了,那驴也就丢不了了。

再就是跟了胖交警去派出所报案,碰见那个葵花秆子。

电视上正播着几个四川农民工,讨不上工资,背着铺盖卷儿跟记者絮叨。农民工说,老板有钱,就是不给。记者问,为啥不给?农民工说,老板说了,讨一元的钱是乞丐,讨几百几千元的钱是借贷,讨几万几十万元的钱是集资,讨几百万几千万元的钱是融资,要是讨一亿元以上的钱,那就是资本运作了。老板要我们跟他搞资本运作。记者问,你们怎么说呢?农民工说,我们说,我们要的,可龟儿子肚皮不安逸,龟儿子肚皮说,还没等啥子运作哩,它先死球的了嘛!

接待的老警察干瘦干瘦,像个葵花秆子。葵花秆子跟农民工一样,很饶舌,关了电视,问完了姓名性别年龄籍贯民族婚否住所案情和联系电话之后,就一边拿苍蝇拍子啪啪打着苍蝇,一边絮絮叨叨批评开了驴蛋:不是我说你娃,你说你娃进城就进城么,骑个驴做啥么……哎,哎,不信我打不住个你……牲灵就是牲灵,它又不通人性,你叫它咋,它偏不咋,万一,啊,我是说万一啊……狗日的,你还成了精哩……万一撞了娃娃,撞了老人,撞了汽车,出下个事故,你说咋办哩么?你还把个驴,拴人家电线杆上,那是个拴牲灵地方?不是我说你娃,你爹都七十多了,你说你坐个班车啥的,带上你爹来城里,给老人买上身好衣裳,吃上顿好的,多好么,偏一个人来……哎,哎,死了咋又活球了……一个人来就来么,你娃还要骑个驴……

批评完驴蛋,放下苍蝇拍子,一人一杯倒了三杯水,喝着水,又絮絮叨叨批评开了胖交警:同志啊,不是我说你,你说你是个交警么,咋就叫这个人,噢,马大,咋就叫这个马大骑个驴进城么,万一……

驴蛋反复盯了一条荡下来又蹿上去的槐虫想,葵花秆子话多,要不是瞒了毛桃儿,不知还有多少话。话多的人,心不多,心不多的人,能办成个啥事情么。胖交警热心,话也寡,要是两个人换换,葵花秆子是胖交警,胖交警是葵花秆子,就好了。

再后来,就是深夜了。驴蛋一个人又到丢驴的地方,又绕着大街小巷寻,寻到天明。小摊子上喝碗豆腐脑,出城又绕着城墙根儿在菜地麦地包谷地里再寻,寻到天黑。汽车站长椅子睡一觉,起来接着寻,一直寻到南门外的县屠宰场……

驴蛋想得脑袋疼,不想想了,爬起来,可着嗓子吼了句信天游:

一碗黄酒一刀纸,

谁坏良心谁先死。

一堆槐虫震下来,虫丝儿挂下驴蛋一脑门儿。

驴蛋一夜未睡。先是起来门口看,后是起来村口看,看二驴蛋是不是自己寻了回来。天亮了,他睡了,睡得四仰八叉,一直睡到晌午。

他爹做下饭,叫他起来吃。驴蛋一看吃洋芋擦擦,又油汪汪泼下一碟辣子,顶尖尖挑下一碟韭花,就知道爹啥也知道了。驴蛋小时候常出乖惹祸,出下乖,同学老师家长寻上门来,爹就打他骂他,人家一走,爹就给他做洋芋擦擦吃。爹是怕他小,心上落下病。小时候不懂事儿,馋了,专着出乖,吃洋芋擦擦。养了二驴蛋后知道孝顺了,哪天看爹不舒坦,他给爹做洋芋擦擦吃。

爹,驴,丢了。驴蛋夹起一筷子擦擦。

我知道。丢了,咱寻么。爹也夹起一筷子擦擦。

县上倒是报了个案。怕是,怕是寻球不见哩。驴蛋放下筷子。

寻不见就寻不见。没事情。爹也放下筷子。

要不,镇上再报个案?驴蛋吃着擦擦。

报么。寻不见就寻不见。爹也吃着擦擦。

吃完擦擦,骑车子去毛娃家,跟毛娃说了,带上毛娃去镇派出所报案。

毛娃说,进城咋不叫我?驴蛋说,叫来,没寻见。毛娃说,肯定是偷偷耍小姐来,才把驴丢了。驴蛋便又记起那个毛桃儿,便说,是耍来,耍了嫩脸长腿的。毛娃说,多少钱?驴蛋说,亲个嘴五十,睡一夜一百。毛娃说,那睡时就不敢亲了,亲上两口就不够睡了。驴蛋说,一百元就是包场了,随便亲,亲了再睡。驴蛋说着,便好像真的耍了个嫩脸长腿的小姐,极是得意起来,顾了得意,前轱辘碰个大石头,跌断了前叉。二人鼻青脸肿轮番扛着自行车往镇上走。

镇派出所很仄逼,租的二板头粮油公司两间门面房。外间办治安户籍之类小事儿,里间是贾所长办公室,办民事刑事之类大事儿。驴蛋毛娃因了被抓赌,熟门熟道。

驴蛋径直去了里间。毛娃外间磨蹭,佯装了看墙上《警民文明共建公约》,眼梢儿溜溜瞅了个叫小杜的女警察看。毛娃让小杜抓过赌,却不恨小杜,毛娃认为小杜好看,基本能算个警花。驴蛋里间骂,人家贾所等着,你做球啥哩么?毛娃回说,你丢的驴,你说么,我修车子去了。

毛娃修好车子回来,驴蛋正跟贾所长吵。毛娃听半天,听明白了:贾所说发案发在县上,也在县上先报的案,就该由县上先解决。镇上可以帮着解决,但不能先解决。虽然是一个系统,可有个案发地点的归属关系问题。驴蛋说他是驴圈村的人,驴圈村是镇上的村子。驴圈村的人有了事情,就该村上解决,也该镇上解决。不管村上,镇上,县上,都该解决,没啥先解决后解决的说法。

二人争执不下。

毛娃眨巴眨巴眼睛,跟贾所长说,贾所,我说几句行不行?

贾所长气咻咻点了根儿纸烟,你说么。

毛娃讪笑着也从贾所长烟盒里取根儿纸烟,贾所有婆姨没?

贾所长笑了,当然有了。你想说啥?

毛娃又拿贾所长打火机点上烟,我俩光棍,不咋球的懂。这要有个婆姨,是不是就要有个丈母娘?

贾所长哈哈大笑,你个龟孙,到底要说啥?

毛娃也哈哈大笑,瞭瞭外间几个警察,关上门,小声说,你婆姨哩,要是在丈母娘家哩,给你养了个汉,你是不是就先到丈母娘家报个案,回来撅了球睡觉,等着跟你婆姨一个系统的丈母娘先给你解决呀?

贾所长大怒,起身要抽毛娃,想想,又坐下,绷起脸说,案子我接了。回去等信儿。不过咱先说清楚,要等县上的派出所先解决开,咱才能解决。解决也是个协助解决。说完,喊小杜进来,要小杜经手此案,这就同二人去驴圈村调查有关情况。

驴蛋毛娃共同认为,贾所犟是犟,人却好,抓赌抓了他们多少回,没打过一回,最多铐子铐了,日娘操祖宗。贾所工作还认真,认真得天塌地陷了,工作也是工作。案子报给贾所,贾所也接了,不管先解决后解决,总能给解决。

驴蛋毛娃一路跟小杜套近乎。驴蛋一口一个杜警官,毛娃一口一个杜警花。小杜顾自前边骑车子,抿了嘴笑,却抛身后一句话,你俩啥人?老实些!

小杜调查完走后,驴蛋夸毛娃,说噎贾所噎得好,溜小杜沟子也溜得好,我这个案子,你就是军师了。毛娃说,从小我就是你的军师么!你要天天给我抽好纸烟,我就当这案子的军师。驴蛋手一松,就给毛娃买了条阿诗玛。

驴蛋心里不踏实,又咬咬牙买了条阿诗玛,夜里拿二娃家,跟二娃提说。驴蛋说,这下,我可就县上,镇上,村上,都报了案了。你们可得给我解决。二娃说,把心歇肚里。庄户人,牲灵是个大事情么,不会不解决的,都给解决。二娃没要烟,要驴蛋给马镇长。说再跟马镇言传一下,让马镇跟贾所言传一下,马镇言传了,事情好办些。

次日一早,驴蛋就揣了烟,去跟马镇长说。马镇长正站门口刷牙,牙不好,刷得呲牙咧嘴。驴蛋以为马镇长跟他笑哩,赶紧呲了嘴也跟马镇长笑。马镇长牙刷完了,嘴闭上了,笑就没了。驴蛋讪讪着说,牙不好,是肾不好。肾不好,就少喝酒。当领导少不了吃席待客,马镇你以后酒上可得注意哩。马镇长听了就不高兴了,说你有事情言传事情。驴蛋就说事情。说完了,马镇长乌黑着脸皮说知道了。

驴蛋回去跟毛娃说,马镇今天不和蔼了,烟也没要。

毛娃说,你犯忌讳了,不能说马镇酒上注意么。

毛娃说马镇有回县里喝酒,喝高了,跟县妇联主任说了个荤段子:老板请新聘的女秘书吃西餐,总觉得少点儿啥,就点了个外卖的红烧狗鞭。女秘书用叉子叉了吃,没叉住,掉到了大腿上。女秘书嗲声嗲气撒娇说,这玩意儿好好厉害哟!都成死的了,怎么还认得路呢?老板立马把女秘书解聘了,老板说,走你的路啦,你的路好好熟的啦!

驴蛋大笑,问妇联主任咋说。

毛娃说人家也说了个段子,噎得马镇直翻白眼:一女厕所小便。一醉鬼误入。听到哩哩啦啦尿声,醉鬼忙说,别倒了,我真得不能再喝了。女吓坏了,不敢再尿,憋不住,噗地放了个屁。酒鬼说,咋开啤酒?要开就开白酒,谁怕谁?

驴蛋笑得肚疼。

毛娃说,后来县委张书记听说了,就在一次三干会上骂马镇,说你他娘的一喝就高,一高就七荤八素,以后酒上注意!

驴蛋说,这个张书记我知道,是个好官儿。

毛娃说,吹牛哩!县委书记你咋能认识?

驴蛋说,只认不识。电视上见过,咱认得人家,人家认不得咱。后来县电视台广播了他写的一篇配乐散文,我听了,也就识了他,是个好官儿。

毛娃说,领导的文章球毛擀毡,灰事情也能擀成政绩,你信哩?

驴蛋说,张书记那散文不是吹,要是吹,吹不出那感觉来。那感觉,就是感情,是对土地的感情,对咱农民的感情。

毛娃说,写啥哩?能背不?

驴蛋说,听一遍,谁能背球过么。说的是洋芋。我只记得几句:

春日的黄土坡上,牛走前面,后面依次跟着一串人,扶犁的,点种的,抓粪的,最后是打土坷垃的。土豆传入中国四百多年以来,点种方式一直没有多大变化。

毛娃说,这人肯定种过地!

驴蛋说,种过。一说就想起来了。他说他高中毕业回村种了四年地,后来考了大学,才进的城。中间有一段,是说他跟村里人烧着吃洋芋的,你听听:

把刚刚出土的土豆烧着吃一回,简直三月不知肉香……队长终于忍不住了,砸吧一下嘴,很有气派地说,球,收多少也不在这几个上,想吃,就烧的吃那孙子……柴火熄了,土豆熟了,人们便眉开眼笑,便擦着汗,搓着手,嗨嗨叫着围过来。从业已不冒烟的火堆中扒拉出黑黄烫手的土豆,于两手间飞快地倒来倒去,拍来拍去,吹来吹去。土豆掰开,白气便咝咝蹿出,白气未散尽,或沙白或嫩黄或土红的瓤子便显出,香味儿便也腾腾溢出。时,漫山遍野即浓浓郁郁起来,那醉人的香,醉了人,醉了土,醉了石头,也醉了苍茫茫的天……

毛娃说,像个庄户人,是个好官儿。

驴蛋说,要是这官儿都叫咱庄户人当,就好了。

毛娃说,那我就当村主任,娶改改。

驴蛋一向看不上改改,唾口唾沫骂毛娃瓜,说亏你还省城打过工,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哩。要是我当了官儿,就不娶改改。

毛娃说,那娶谁?

驴蛋思忖半天说,哎,你说说,这天底下最大的官儿,比如联合国的官儿,秘书长啥的,人家那婆姨,该是个啥婆姨哩?

二人嗟叹不已,各自回家。

夜里,驴蛋坐老槐树杈上,望着黑黝黝的卧驴山影,一个劲儿唱《想亲亲》,唱得泪眼迷离,唱得垢面蓬头,不知是想了二驴蛋,还是想了婆姨。

酸曲儿悠扬,激越,缠绵,悲怆,星月间荡来荡去: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

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

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乱,

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

头一回眊妹妹你不那个在,

你大大劈头打我两锅盖。

想你呀想你实个在在想你,

三天我没吃了一颗颗米。

莲花白卷心心十八那个层,

妹妹你爱不爱受苦那个人。

……

驴蛋爹听着不对劲儿,才把驴蛋骂回窑洞睡觉。

村人都知道二驴蛋丢了。

借二驴蛋磨麦碾黍做过营生的人家,牲灵配过二驴蛋种的人家,想着二驴蛋好,怅怅然好像自家丢了什么。跟二驴蛋没瓜葛的人家,甚至怕过二驴蛋的人家,想着二驴蛋那骚不拉唧,反觉可爱,也怅怅然好像自家有什么呕心事儿。常和二驴蛋耍玩的男娃女娃们,想着二驴蛋摇头晃尾打滚撒欢,更怅怅然哭着喊着说要没二驴蛋就不上学了。满村落骤然间竟沉沉闷闷起来,甚而还有些悲悲戚戚。有人提溜了吃喝去驴蛋家,抚慰驴蛋和驴蛋爹,说二驴蛋是仙驴,神驴,天驴,张果老的驴,不会丢的,去天上看了天帝爷,看了张果老,就会回来的。

驴蛋炕上蒙头大睡,等了几日,杳无音信。正打算去镇上问问,二娃打发人叫他,说村委会有他电话。去接,是县上那个葵花秆子。葵花秆子说,帮他在市电视台飞播了寻驴启事,花下三百三十元,要他抽时间去交款。他问驴寻见没,葵花秆子说没寻见。这回葵花秆子没饶舌,三言两语说完就挂了电话。

驴蛋哭笑不得,放下电话跟二娃说,也没让他们飞播呀?这钱我不能出。

二娃说,你的事情,你不出谁出?

这钱我是不能出,二驴蛋又没飞播见。

没飞播见也是你出。你不能给咱村丢人,咱正建文明村呢。

这钱我就是不能出。二娃你说么,这不成劁猪不跟猪商量了嘛。再说,我也没见着啥飞播呀?

二娃就打开电视,七七八八摁了几个台,或上边,或下边,或白底黑字,或黑底白字,都有一溜儿寻驴启事刷刷飞播着,像茅房墙根底滚蹿的蛆。

驴蛋骂句见鸡巴鬼,说要不是这丢,二驴蛋啥时候能人模狗样上个电视么!问二娃借了自行车,说去镇派出所打电话,跟葵花秆子说个公道。

二娃说,给镇派出所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县派出所的电话了嘛。

驴蛋说,不光问电话,我还得赶紧当面跟贾所言传哩。要是他也外甥想舅子,不小心关心起我来,帮我在省台中央台的日鬼个飞播,我还活人不?

二娃一再吩咐说,好好跟人家说,别给村里丢人。

驴蛋叫上毛娃,一起去镇上。

走村口,毛娃看见影壁上驴圈村人大的红字儿,想着驴蛋说的劁猪不跟猪商量,此红与彼红便在脑子里联系起来,觉了好笑,便嘻嘻笑。笑间,眼睛里影壁便成了个大电视,那人大的红字儿便成了几个驴头驴脸的二驴蛋。更觉了好笑,便笑得从车后架上掉下来。

疼得呲牙咧嘴,却起身拽住驴蛋,拍拍屁股上土说,你说的那啥葵花秆子,是个好警察!

毛娃叉腿坐后架上说,我这可是逻辑思考,或者叫哲学思考。你想么,葵花秆子这一飞播,看电视的人多,知道的人就多;知道的人多,帮你寻驴的人也就多;帮你寻驴的人多,寻见驴的可能性也就大。你说是不是?这咱就不说了。

毛娃接着说,你再想么,二驴蛋真要叫小偷给偷了,有三种可能,一是养,二是卖,三是杀的吃肉。这一呢,养,二驴蛋就活着。这二呢,卖,又有两个可能,前一个可能,卖给想养驴的人,那二驴蛋也活着;后一个可能,卖给想吃驴肉的人,卖给屠宰场,那二驴蛋就死了。这三呢,小偷直接杀的吃肉,那二驴蛋也就直接的死球的了。就是说,第一种可能,第二种可能的前一个可能,二驴蛋都活着。咱再说第二种可能的后一个可能,还有第三种可能。这两种可能下,二驴蛋都活不成。可是那小偷要是看见飞播,看见这十面埋伏全民皆兵的架势,也就不敢卖给人卖给屠宰场杀的吃了,更不敢自己杀的吃了,二驴蛋就也能活着。

毛娃见驴蛋没听明白,自己也觉得没说明白,问驴蛋要了根儿纸烟,想想,眨巴了眼睛说,总之,就是说么,只要二驴蛋活着,就有可能寻见。二驴蛋要是死了,给杀的吃了,还寻个球么。

驴蛋听明白了,说拐你娘扭丝儿屁哩,你说这最后一句不就完了!说那咱就不去镇上了,贾所要飞播,也让他飞播好了,无非是多花两个钱的事情。

毛娃说,镇上还得去,还得去舔马镇屁眼。马镇要是给你言传,让贾所解决,这事情还真能有个解决哩。

驴蛋便回家取了那条阿诗玛。见了马镇长,驴蛋说了贾所长说的关系问题。说是不是因为案发地点的归属关系问题,先报案后报案的关系问题,一个系统两个派出所的关系问题,贾所就不能先解决。还说贾所是不是过去老抓我,看见我就想寻手铐。说着,把烟放马镇长办公桌上。

马镇长不要烟,骂贾所长,乱弹琴嘛!哪来的这么多的关系,这么多的问题哩?反正是个寻驴嘛,谁先寻见,谁先解决,还不一样哩?有屁的个关系,屁的个问题哩?

驴蛋说,那就麻烦马镇跟贾所言传言传,赶紧给解决了。寻见二驴蛋,马镇我给你买条中华烟。

马镇长黑着脸说,给我买中华烟的多了,轮不上你娃!人嘛,都有个三长两短,事嘛,都有个三缠四绕。贾所有贾所的难处,你们就不要再说贾所啥长长短短了。完了我给他打个电话,叫他赶紧着给解决。驴蛋你这个事情哩,二娃也给我言传过,也给贾所言传过,我们都会解决的,先回去等信儿哇。

二人诺诺而退。

出来,毛娃跟驴蛋说,你来,马镇不尿你,我一来,马镇就尿你了,马镇是对我客气。为啥哩?跟你说,你还不信,马镇呀,肯定睡了改改!咱那回赶会说的,他肯定听见了。我那回看见改改搀他,他肯定也看见了我。他肯定以为我还看见了啥,没准儿以为我看见他炕上日改改哩。所以他一个劲儿说啥长不长短不短的,为啥哩?就是说,那个成语咋说来着,噢,心照不宣,就是说,你们也有求着我的时候,别把事情做绝了。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驴蛋想夸毛娃,却说毛娃学了城里人,心眼儿毒。毛娃挺了肚皮,说我这不是给你当军师么。驴蛋摸摸毛娃肚皮,说你挺起肚皮,倒是像个马镇,就这么挺着,没准儿改改也让你睡哩。二人打闹了走街头,遇见小杜。

小杜跟驴蛋说,县上派出所来电话,说那个广告费,给我就行了,由我转交,省得你跑。驴蛋把几张票子怏怏了给小杜,却又要回来,说人家给解决事情,我得溜溜沟子,钱我直接给葵花秆子哇。小杜问啥葵花秆子?驴蛋说就是县上干瘦干瘦那个警察,放个屁就能崩到美国的那个老警察么。小杜说那赵所长呀,人家给你播了寻驴广告,你还骂人家。驴蛋说花上钱狼也推碾子。小杜说那主意我出的,赵所办的。驴蛋就落了一脸讪讪。

小杜说,贾所也不是不给你解决,除了案发地点的归属关系问题,我们还有个发案率和破案率的说法。贾所说来,说你案子先报在县里,后报在镇里,该算是谁的发案率呢?驴要是寻见,他们寻见,没啥说法,我们寻见,该算是谁的破案率呢?

驴蛋听了不高兴,喊上毛娃骑车子走,边走边说,你们这是推责任么,抢功劳么!我丢了驴,敢情你们不着急,还要看谁的责任,谁的功劳哩!

小杜后边嚷嚷,二人走出一大截儿,没听见。

一回村儿,就听二娃喇叭上喊驴蛋村委会接电话。去接,是小杜。小杜说她刚才话还没说完,贾所让她跟驴蛋商量,看寻驴的广告要不要在县电视台再播一播,要是播,由镇派出所联系,估计费用得三四十元。

毛娃旁边听见,说肯定是马镇给贾所言传了,骂贾所来。

驴蛋就对着话筒调侃小杜,人家那边飞播了,你们就也飞播呀?这也要后解决呀?不就三四十元嘛,才是市电视台的个零头嘛,多个铃多声响,多支蜡多分光,我同意哩。哎,杜警官,你给贾所言传个话,就说是我说的,他比那个葵花秆子善多了,劁猪还跟猪商量么。

撂了电话,趴二娃办公桌上歪歪扭扭写下个寻驴启事,要二娃在喇叭上也给广播广播。二娃说这就给你广播,问事情解决得咋样。驴蛋说,球,我这是花上钱半夜响麻炮,贼没吓着,先点着了房子。

二娃敲敲话筒,干咳几声,喝口水润嗓子,准备广播驴蛋的寻驴启事。展开一看,扑哧喷下一纸水。

驴蛋毛娃出了村委会,正走街头个大喇叭下,听得二娃嘿嘿笑,接着就是广播驴蛋那寻驴启事:

村民同志们注意了!村民同志们注意了!现在广播村民马大,村民马大,写的一个寻驴启事,一个寻驴启事。

《马大寻驴启事》:

骑个毛驴狗咬腿,吃个花馍磕烂嘴。马大倒霉,把驴丢了。高骡子大马叫得欢,耐不过灰毛驴滚沙滩。一道道山来一道道川,赶上毛驴走三边。驴命耐,好养活,能受苦,庄户人家离不开驴。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我和你。我没了驴,全村日子都难熬,嚼着野菜想着糕。豆角蔓蔓爬杆杆,咱俩好成油馓馓。大家帮我解决了二驴蛋,我必有重谢!

毛娃听着不伦不类,也哈哈笑了,问这解决了二驴蛋是个啥意思么?

驴蛋说,还不是叫贾所给习染的,他说个解决,马镇,小杜,二娃,你,我,都跟上这么说。说着还像个话,这喇叭上一念,就不像个话啦。

喇叭里二娃又说:

村民同志们,村民马大,啊,就是驴蛋,村民驴蛋的二驴蛋丢了。驴蛋心情很沉痛,很沉痛,《寻驴启事》写下个酸曲儿。可意思说明白了,大家也都听明白了。驴蛋对二驴蛋很有感情。驴蛋养驴,是对封建迷信的挑战,是对传统生产方式的挑战,是对咱村儿将来畜牧业发展前景的挑战。我在这里可以跟大家说,最近一段时间,看书,上网,我查了不少资料,二驴蛋呢,这个广灵驴呢,很有市场潜力。马镇也跟我提说过广灵驴养殖的事情。咱村儿呢,依河靠山,土地辽阔,宜草宜林宜牧,发展畜牧业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咱们要在这方面走出一条路来,走出一条富民富村富镇的路来!所以呢,驴蛋寻二驴蛋的事情哩,大家要帮忙,要帮忙解决。咱们正在建设文明村,大家一定要发扬团结互助,友爱和谐的精神,帮助言传言传,帮助寻找寻找。驴蛋说了,二驴蛋寻见了,解决了,必有重谢,必有重谢!

毛娃说,这二娃说的,是真的?

驴蛋说,真的。他寻下的那些资料,都叫我看过。他是要发展这个广灵驴哩,马镇也支持哩。

毛娃说,猴年马月的事情,尽吹牛。马镇支持顶屁呀?马镇早想回城哩,心思早不在镇上啦,先是日鬼个大黑豆,这又日鬼个广灵驴,屁眼里憋着屎橛子哩,拉完了就走呀。

驴蛋说,他们不发展,我也要发展。

毛娃说,那你当村主任,我当副主任,我就娶了改改。

驴蛋笑毛娃老想隔山买牛,说我得买个电话,不能老到村委会打电话。毛娃说这赶上寻驴,是得有个电话,要不你买个手机哇。驴蛋说发了财就买,要买就买两个,一个老子用,一个给二驴蛋耍。驴蛋说翠娃要卖她家那个电话,说看见那个电话,就想起有娃,就泼烦,一年也响不了几下,也没用。毛娃乐了,说翠娃稀你,肯定便宜。驴蛋说尽瞎扯!寡妇门前唾沫多,要不是我急着用,也不会买她的。二人就去翠娃家买电话。二百多元的电话,才用了一年,只要了驴蛋一百元,还把块苫电话的花丝巾也给了驴蛋。

出得门来,驴蛋想了毛娃那话,便回头看跟了出来关门的翠娃。小脸梨花白,小腰柳枝细,似乎便比平日好看了许多。驴蛋自恃童身,过去从不多看翠娃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竟看得心里麻酥酥的,很有些异样。

翠娃男人有娃跟驴蛋毛娃是小学同学。有娃城里打工出事故死了,撂下翠娃,连个娃也没有。驴蛋念了同学情,也可怜翠娃,常帮着做些下苦营生,驴蛋坦然,从不避人。村人想驴蛋黑皮是黑皮,也壮壮实实好男人,断不会看上个寡妇,也没什么说道。驴蛋爹看翠娃好媳妇,倒有心撮合,常撺掇驴蛋帮翠娃做营生。翠娃对驴蛋也有好感,却也想了驴蛋童男子,一点自惭,锁了心。

那夜驴蛋坐老槐上唱《想亲亲》,翠娃炕头就听得哭。

有回翠娃碾黑豆,驴蛋牵了二驴蛋帮忙。二驴蛋先是瞅了翠娃咴儿咴儿叫,蒙了眼,不叫了,踢踢踏踏碾道上走,却时不时打喷嚏,尥蹶子,把个石碾子颠荡得咚咚响。驴蛋就叫翠娃换件衣裳。翠娃那天穿件贴身水绿汗衫,一对儿奶子扑棱棱颤。翠娃以为驴蛋怕羞,就去换了有娃的灰布长衫。出来,二驴蛋不打喷嚏了,也不尥蹶子了,咯吱咯吱碾完了黑豆。驴蛋拽了二驴蛋走时,翠娃忽想起人们说的二驴蛋的不能见红绿,就把个脸蛋儿臊得白里红红里白。驴蛋尴尬,不知说啥,就骂二驴蛋,你说这娃,水绿的,就不做营生了?灰不塌塌的,就做营生呀?不蒙上眼了嘛,咋还知道人家换了衣裳么!驴蛋不说还好,一说说得翠娃把他和驴咣当关出院门,再不做声儿。驴蛋走了,翠娃脊背顶住门扇,心还咚咚跳,比适才石碾子还颠荡得厉害。回头看那石碾子,那碾架碾盘,就很是看出些日子的苦焦,沉重和悠远来。如果说翠娃想跟驴蛋好,就是那回决定了好的。翠娃想,别看驴蛋爱嚼个酸曲儿,爱和大闺女小媳妇厮混,背了人,跟前真给他娃撂个女人,倒还正经哩。

夜里睡下,驴蛋还有些异样。异样间,翠娃的梨花小脸柳枝蛮腰便不时浮在眼跟前,两个奶子也便像两只兔子,脑袋里嗖嗖地跳来跳去。再异样间,便直骂自己没出息:翠娃再好看,也是同学婆姨。朋友妻,不能欺。要跟翠娃好上,咋人前装人?咋村里活人?驴蛋不就真成了个二驴蛋了啦?这一夜,睡得吁长叹短,翻被蹬褥。一边的老爹也让他折腾得起来哩哩啦啦尿了四五回。

他爹夜半不再睡,趴枕头上抽烟。

驴蛋也不再睡,也趴枕头上抽烟。

爷俩儿烟火明明暗暗。

明明暗暗里,爹说,翠娃是个好娃。

我知道。

你要稀,爹就托人给你提说哩。

我不稀,我稀个小女女哩。

你娘死得早,爹疼你,惯坏了!你不要太挑,搭上锅,有米下,不赖了!

爹撂了烟袋,睡了。

驴蛋扔了烟头,也睡了。睡半天,睡不着,揪了被子蒙上头,却睁着眼,肚子里一遍一遍唱《想亲亲》。

第二天,驴蛋坐班车进城交广告费,也想催着城里派出所赶紧寻驴,再把他的电话号码给赵所长,报案时留的是村委会号码。

走派出所不远,看手里爹给安顿的大包儿小包儿核桃红枣,不禁嘀咕:纸烟,飞播,花下一老堆,还买下个电话,这又要给葵花秆子送礼,驴没寻见,倒没球了一条驴腿么!嘀咕着,肚里憋气,就蹴在街头,摊开包儿,吆喝了卖那核桃红枣。吆喝半天没人买,就又唱了酸曲儿卖。唱的是《卖花线》,依儿哟嗨依儿哟嗨得好听,就有几个老头老太太过来听。听半天,却不见买。驴蛋泼烦,想这城里人小气得很,听个破酸曲儿也白蹭呀!就拉了脸不再唱。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头倒不依了,说要唱,就唱个情由出来,这唱半拉子,算啥哩么!问到底会唱不。驴蛋说你才不会唱哩!就依儿哟嗨地从头唱,唱完了《卖花线》。老头问说会唱《六十六》不。时又叽叽喳喳过来几个水葱儿似的小姑娘,歪了头支棱了耳朵听驴蛋唱。驴蛋顿时来了精神,就起身六十六头牛六十六桶油六十六匹绸的唱了《六十六》。众人听得直拍巴掌。老头说,你还会唱啥?驴蛋说,你听过的,我都会唱,你没听过的,我也会唱。有个老太太就说驴蛋,说后生你失礼了。你知道他谁?他文化局柳局长!驴蛋早听说县文化局有个退了休的局长酸曲儿唱得好,一向无缘结识,想这就是了,啪啪打自己两个嘴巴,给柳局长鞠躬道歉。柳局长呵呵大笑,拉了驴蛋要去家里。

听这边热闹,派出所几个警察也出来看。

驴蛋见有赵所长,就招呼了问驴的事儿。

赵所长说,正寻着哩。见驴蛋收拾核桃红枣,就又絮絮叨叨说驴蛋,不是我批评你娃,你说你,寻我就寻我哇,还要撵赶着卖东西哩。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咱俩前后脚岔开了,你说你寻谁呀?这不是耽误事情么?那个啥广告钱嘛,上次我忙着别的事情哩,就没跟你细说,一共是三百三十元,其中三百一十元是广告费,五元是电视台的广告登记手续费……

驴蛋急着说驴的事情,忙掏钱给赵所长。赵所长掏发票给驴蛋。

驴蛋说,我寻你,是怕你们两家推责任,抢功劳哩。就说了在镇上也报了案,说了贾所长说的几个关系问题。

赵所长说,你们贾所,他没给你说清楚。不是先报案后报案的啥关系问题,也不是我赵所跟你们贾所的啥关系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就是案发地点的归属关系问题。就是说哩,案子发在我们这里,先由我们侦破,他们可以侦破,但只是个协助我们侦破。

驴蛋说,还不是个关系问题嘛?还不是个谁先谁后的问题嘛?你说的侦破,贾所说的解决,我听出来了,都一样,反正是个日鬼,谁先日鬼,谁后日鬼,反正是个推责任,抢功劳么!

赵所长说,你娃呀,法盲,不懂,得给你娃普普法哩。

驴蛋说,我咋不懂?不就是还有个啥发案率破案率嘛?还不是推责任抢功劳嘛?

赵所长说,发案率,破案率,是个工作考核,不是推,也不是抢。你这个案子哩,我跟贾所联系过,贾所也跟我联系过,我们两家都联系了好几回了,咋能说是推责任抢功劳嘛?

赵所长接着说,啥关系问题的,我也不跟你说了,说也说不明白,你娃法盲。你看啊,这样说啊,我这边哩,城里各个派出所哩,都给你通知了;城里各个片儿上流氓小偷里的老大哩,还有这阵子奓翅儿的哩,我们也给你通知了;等有了线索,有了信儿,就再通知你。反正啊,一句话,寻见那驴,我就把那驴,牵到你家,牵到你家炕上,行了哇?

驴蛋笑道,赵所你说这最后一句,不就完了么!前头那些,都是拐扭丝儿屁哩。

赵所长恼了。驴蛋又啪啪打自己两个嘴巴,说他的嘴是个屁眼。赵所长笑了。驴蛋把核桃红枣撂赵所长怀里,掉头就跑,跟了柳局长去家。

到家坐了,柳局长说,听你跟那警察说话,我就知道你谁了。我儿子跟我说起过你,你叫个驴蛋?你养了头广灵驴,丢了?驴蛋问,你儿子谁?柳局长说,就是给你看过驴的柳博士,现在当农科所所长了。驴蛋说,柳博士认识人多,你叫他帮我寻寻驴么。柳局长说,他晌午过来看我。来了你跟他言传,我也跟他言传,让他帮帮你。你那可是个好驴哩,得赶紧着寻哩。驴蛋见寻着了柳博士,又见柳局长夸驴好,很是高兴,就给柳局长唱酸曲儿,也听柳局长唱,还装着很识文断字,看了两篇柳局长发表的研究陕北民歌的文章,二人聊得十分投机。

说着,柳博士来家。见说二驴蛋丢了,很有些捶胸顿足。说他正准备去村里找驴蛋,看看二驴蛋呢。柳博士擦擦眼镜,翻出电话本,便给好几个人打了电话,让帮着寻驴。午间,柳家留驴蛋吃饭。饭桌上,柳博士给驴蛋讲了广灵驴的养殖前景。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双方在桃子该由谁摘上争论不已,社会各界在内战会不会公开全面爆发上各抒己见,驻北平美军军事顾问团一时闲着无事。其间有个叫戴维的年轻军官,百无聊赖,开了吉普车沿卧佛寺八达岭一线兜风,有天来到了广灵。

广灵多驴,戴维便一路于田间地头村寨院舍和县城大街小巷,看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驴。这种长耳朵愣脑袋,似马非马,似骡非骡,同时也似驴非驴的家伙,让畜牧专业硕士毕业的戴维惊异万分,爱不忍去。惊喜之余,调查访问了广灵驴的一切,回北平写了篇论文发回国内,发表在《纽约民族畜牧》杂志上。论文开篇写道:

在战火刚刚熄灭又极有可能烽烟再起的中国,笔者有幸看到了一个从未走出国门,尚不为世界所知的非常优秀的驴种。

日本人在战争中获得了这种驴,也于本土饲养,但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饲养的究竟是什么。苏俄也于哈萨克几个小镇上让农民和战俘饲养了这种驴,而他们主要是杀来吃肉。据说,斯大林和他的几位同僚很喜欢吃驴肉。所以他们也根本不知道他们饲养的究竟是什么。

因而,这种驴,从驴种的意义上来说,从未走出中国国门。

如果说体格高大,体质坚实,适应性强,发病率低的畜种,能为战争与和平带来好运的话,这个驴种,你们——爱好和平,也不畏惧为了和平的而去战争的人们,一定会喜欢的。愿上帝祝福人类,祝福人类有幸认识了这个全新的可爱的能干的伴侣。

其时,世界列强倾国忙于二战后利益瓜分,都没怎么留心这篇只有十二页的小小论文。然,戴维带给世界的,委实是条于当时畜牧业和战争非常重要的消息。几个月后,这条消息被位于阿尔卑斯山脉东西两侧两个弹丸小国奥地利和瑞士所关注。两国于一九四五年年末和一九四六年间,多次派畜牧专家和军界人士来华考察,引进了广灵驴,与当地驴马交配,优生出了新驴新骡,广泛用于军旅民业。至今,两国军队里运输粮草弹药辎重,除现代交通工具外,还每每使役驴骡,曩者犹存,似乎在回味历史,追忆战争,神乎其神,乐此不疲。

驴蛋听得抓耳挠腮,听完说,博士你这话,我听了没多大价值,要是说给我们主任二娃呢,说给我们马镇呢,那保管就价值大了,保管是个鸡跟米蹿,屁跟屎跑,全村全镇大养其驴的价值呢。过去听毛主席的大养其猪,就是这价值么。要是这价值呢,二驴蛋也保管就能寻见了,他们上心了么。

饭后,柳博士亲自开了小车,跟驴蛋去村镇,找马镇长和二娃说广灵驴养殖的事儿。

走城门口,见个仙风道骨的瞎子坐摊算卦。驴蛋想算算驴能不能寻见,便让停车,下去蹴了算卦。却怕白花钱,不说驴,嘿然了要先看瞎子本事。瞎子摸了驴蛋手道,先生家有贤妻。驴蛋嘻嘻了,说婆姨还在丈母娘炕上耍尿哩。瞎子又摸了驴蛋脸道,先生年近天命。驴蛋就板了脸,说年近天命的那是我丈母娘她三舅哩。瞎子再次摸了驴蛋手和脸,作骇然吃惊状,道,掌心聚着阴气,印堂散着晦暗,主破财,主伤母。先生近日可曾走失甚值钱活物?令堂高寿?驴蛋想就这句有些谱儿,还一半对,一半放屁么。却问算一卦要多少钱。瞎子说,若失了生灵,或若令堂有恙,山人皆有破法。待山人一并说来,先生一并看舍。驴蛋问跟着看热闹的柳博士要张纸巾,哧哧擤下两股黄鼻涕,攮在瞎子收钱的破陶罐儿里,学着城里人极大气地说声不用找了,起身钻进了小车。

驴蛋带柳博士先到镇上找马镇长,没说上几句,二娃给马镇长打电话,说二驴蛋自己寻回来了。

二娃说,驴刚回村走驴蛋家门口,就叫牛家庄几个村民逮了送镇派出所了。那几个村民一直在驴屁股后远远跟着,看是谁家的驴,要找驴主,说驴糟害了他们庄稼。驴蛋爹不让牵驴,跟对方争执,气得背过气了,送到了镇医院,人没啥问题。现在是驴的问题。二娃说驴蛋的驴现在不是驴蛋个人的事情了,是关系到村里全面养殖广灵驴的大事情,要马镇长跟派出所提说,看咋解决问题。

驴蛋一旁没听两句,听下驴送派出所了,还没听下他爹送医院了,就失魂落魄跑派出所了。

马镇长要二娃赶紧来镇上。二娃说他就在医院,刚把驴蛋爹伺候着睡着了。马镇长让二娃直接到派出所,说他就去。

马镇长同柳博士到了派出所时,驴蛋正在贾所长办公室跟牛家庄村民打架。

驴蛋脸上青紫斑斑,死抓着一个老汉衣领不放。一个长得像老汉的壮汉,脸上血痕累累,也死抓着驴蛋衣领不放。牛家庄三个后生一旁围了,不动手,倒撺掇老汉壮汉打驴蛋,说上阵就得父子兵。贾所长坐墙边长条凳子上不做声,抽着纸烟,好像看电视剧。

柳博士见状,很是义愤填膺,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上去拉架,眼镜让扒拉到了地上。马镇长拾起眼镜给柳博士戴上。柳博士指了贾所长,浑身颤抖,半天说不出话。马镇长拉了柳博士也坐长条凳子上,左边拍拍贾所长,右边拍拍柳博士,却也不做声。果然,几人又揪扯了一阵子,打得没意思,不打了,喘着粗气,抽着青筋,都看贾所长。

贾所长起身道,打呀?好好打呀?这不马镇也来了么,看你们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呢,咋不打了呀?说着,柜子里取出个手铐,不铐打架的,却铐没打架的。让那三个后生都把裤带解下来,裤带解下了,一头一个铐了两个,让铐了的拿铐了的一只手提溜着自己的裤子,拿空着的一只手提溜着没铐的裤子,让没铐的两只手捧了本《治安处罚条例》念,三个后生就环环相扣,唇齿相依了。

驴蛋看了忍不住乐,说贾所你这是屙到头上又拿尿洗哩。三个后生也哧哧乐,众人跟了,都哧哧乐。

贾所长不笑,骂三个后生,日你娘的,就是糟害了庄稼哇,驴圈村,牛家庄,好赖也是个邻村哇,就打人呀?再说了,你们不打,叫你村儿老汉打,出下人命,你龟孙们抵命呀?又骂驴蛋,你的驴糟害了人家庄稼,人家把驴送派出所,不该呀?驴这不寻见了么?解决了么?你发啥驴脾气么?

马镇长也不笑,说驴蛋,二娃刚才说你爹躺医院了,还不麻溜去看!

驴蛋就又失魂落魄跑了去医院。

驴蛋刚走,驴圈村来了一大帮人,毛娃领头,扛着锹拿着镢头,派出所外间里间挤得满满的,吆喝了要打牛家庄人。小杜等几个警察拼命拦,拦不住。

柳博士站起看,担心出事儿。马镇长依旧凳子上坐着,悠悠点了烟抽,说没事情。

贾所长勃然大怒,把裤带扔给三个后生,解开手铐,说,好么!打群架呀?推开办公室后门,指了门外粮油公司大院子,里头宽敞,里头打!我保管不管!要管,我他妈龟孙!

驴圈村人顺门看,便看见了院里一盘磨上拴着的二驴蛋,便出去看二驴蛋。

二驴蛋几乎瘦成了一张皮。锈毛满身,疮痍遍体。背上裂着个大口子,口子里脓水血水殷殷而漾。脓血间有白色物件蠕动,近看,竟是生了蛆虫。那平日里动不动就挺出来的玩意儿,此时缩作一团,像个秋天的朽茄子。似认得村人,摇摇脑袋,打个喷嚏,想咴儿咴儿叫,却只叫得一声,便没了精神。

驴圈村人看二驴蛋可怜,怜而生愤,愤而失智,又嚷嚷了要打牛家庄人。牛家庄人毫不示弱,出来嚷嚷了要打驴圈村人。粮油公司工人见热闹凑跟前看,挤了一院子人。

二板头也叼着根儿纸烟出来看。二板头原先也是派出所抓赌重点对象,跟驴蛋毛娃是赌友,同属驴圈村黑皮。多心机,少义气,说到钱,歪了脖子亲娘也是后娘。有回打牌赢了大钱,见好就收,做本钱贩土产山货,后倒钢材水泥,再后回镇开了粮油公司。二板头人圈儿外瞧得高兴,说打死几个才好呢!让身边马镇长贾所长听见,挨了顿骂,回了经理室。

时,驴蛋同二娃从医院赶来。

驴蛋这才看见他丢了快半个月的驴。牵魂萦梦,没想这般伤心惨目,一把抱了驴脖子,哇哇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那驴见了驴蛋,鼻孔呼呼喷着粗气,伸了舌头舔驴蛋脸,呲了牙扯驴蛋衣袖,舔着扯着,竟也眨巴了驴眼挤滴泪出来。

人驴情浓如斯,人倒罢了,驴恁灵性,直把一院子人看得目瞪口呆,浑身冷汗,头皮阵阵发麻。

到底都是庄户人,牛家庄人也疼惜了驴。双方于是不再打斗,现场悄然。

驴蛋要牵走驴。牛家庄人不让,要驴蛋赔偿庄稼损失。驴蛋说牛家庄人打伤了他驴,还弄得他爹住了院,这也是损失,能抵过庄稼损失。贾所长让二村各出三个代表解决事情,其余人等散了。牛家庄出了老汉等三人,驴圈村出了二娃毛娃和驴蛋。贾所长同马镇长打过招呼,叫上小杜,同一干人去看受损庄稼。

马镇长见没事儿了,同柳博士回镇政府。路上,有点儿卖弄地说,农村工作,有农村工作特点。改革开放后的农村工作,有改革开放后的农村工作特点。改革开放后的山区农村工作,有改革开放后的山区农村工作特点。譬如说,跟这地方老百姓打交道呢,你不能院门是院门,院墙是院墙。院门,你得说是院墙,院墙,你得说是院门。反着说,他能明白,正着说,他不能明白,说你糊弄他。就说今年春上,镇上引进个碧玉药乌豆,明明是个致富的好东西,老百姓就是不信。我就说,不种就不种哇,我让其他乡镇的人种呀。你们种了,我是镇长,我还不敢提成呢。其他乡镇的人种了,我还有百分之十提成呢。这么一说,都种上了,长势还挺好,估摸收成不错。再说今天这群殴事件,贾所这也是院门院墙,叫疏而不堵。硬堵,他跟你硬着来,你球的办法也没。你干脆叫他打,不尿他,没了鸡粪,也埯南瓜,他见没人给做主,胆子就虚,不见得就能打起来。就是真打起来,贾所也有办法。贾所犟起来,天老大他老二,没个怕上的。

说着,马镇长便给柳博士讲了贾所长因为犟,丢了县交警队长的事儿。

手下个小警察,有天扣住辆超速行驶的奥迪。开车的小女女不尿小警察,扔下车钥匙就走,说你娃鸡鸡上没扎出毛呢,就往天上飞呀?你娃咋扣的,咋给姑奶奶开回来!当天,县长秘书便给贾所打电话,说那小女女是磷肥厂长干女儿,磷肥厂是县里纳税大户,得罪不起,县长要交警队放车。贾所问了小警察事情经过,肚里直冒烟,说我们警察就是个龟孙么!告秘书,车可以解决,你让那个姑奶奶自个儿来解决。小女女取车前,贾所牵来条警犬,把车钥匙拴警犬项圈儿上。小女女要钥匙,贾所定着脸拿下巴杵杵警犬脖子。小女女看见那比狼还狼的警犬,尿了裤子,愣是给小警察道了歉,贾所才把钥匙给她。小女女回头便到县纪委告了贾所。公安局长念贾所是个好警察,有心护着,给县里汇报时阴阳怪气说:情节恶劣,性质严重。恶劣严重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领导同志们可以设身处地认真想一想啊,万一,啊,万一那条警犬啊,突然寂寞起来,郁闷起来,幽思起来,想起它的老祖宗是狼,而且还是鄂尔多斯大草原上的草原狼——大家别笑,那条警犬还真是鄂尔多斯草原狼的种子——它会怎样呢?它呢,肯定得想,无论如何,咱也是草原狼么,不能玷污了大草原图腾的光辉形象么,要不以后还咋在公安局这一亩三分地上混么。于是,它毅然决定忠于职守,恪于职责。职守职责是啥呢?就是大而保卫家园,小而吃饱肚子么。如此一来,领导们说说啊,那叫啥姑奶奶的小女女还有个好?还不得死于非命么?还不就是一起人民警察纵容警犬吃人民的重大特大案件么?与会者自然哄堂大笑,事情自然不了了之。奈于县长非让有个处理,局里只得把贾所平调到镇派出所当了所长。

柳博士听得呵呵笑,说马镇不愧宣传干部出身,真能侃,侃得还很生活,很人情,很哲理。

马镇长摸摸脑袋说,我他娘的,不也是吃了这生活、人情、哲理的亏么?要不,这种兔子也喊着要移民的鬼地方,鬼才来呢。在镇上,跟我能说到一起的,还就是这个贾所了,同病相怜么!

十一

贾所长小杜带着双方代表,先到牛家庄地里看了庄稼。初步丈量受损面积四处,有莜麦、包谷、碧玉药乌豆及红薯等四种,共二点八亩。估了产,损失按市价折合人民币三千零五十八元。又回镇上兽医站鉴定了驴伤。二驴蛋系猛兽所伤,根据伤痕判度,疑为土豹子抓咬,与牛家庄人无干。给二驴蛋治疗包扎后,再到镇医院看望了驴蛋爹。大夫诊断为情绪过度紧张,导致心肌梗塞,无大碍,休养几日即可出院。

回派出所,贾所长和小杜立了案,商量后提出以下调解意见:

一、牛家庄3058元庄稼损失折款,由驴主马大负全部责任,全部赔偿。

二、马大父亲休克,牛家庄人强行牵走驴引起情绪激烈,应负一定责任,负担三分之二诊疗、住院及住院期间伙食费。

三、双方所付费用,长退短补,待马大父亲出院之日全部了结。

四、驴作为案件标的物,由派出所作财产保全,暂代为饲养。待双方费用结清之日,归还马大。饲养期间饲料及今日及日后疗伤费用,由马大负担。

五、建议双方于本意见范围内协商调解。如有一方不愿在本意见范围内调解,可到当地人民法院机关,即镇人民法庭提起诉讼。

双方代表听了,只有驴蛋毛娃有看法,表示不同意。

驴蛋撇了嘴问,贾所你这就立案了呀?这回不等城里赵所了呀?

贾所长说,这个案子,不是你丢了驴那个案子。你丢了驴那个案子,你的驴寻回来了,就自行撤案了。完了我们会通知赵所的。这个案子,是你的驴糟害了人家庄稼的案子。案发地点在镇所辖范围,人家也在我们这里报了案,所以我们就立案了呀。

驴蛋笑道,贾所你跟赵所先前说的这关系那关系,先解决后解决,上天登云哩,怪玄乎哩。二驴蛋给他爹长脸,自己寻了回来,就球的个玄乎也没了哇?咱说现在哇。现在呢,我觉着你这个调解意见,是瞎子做搅团——瞎搅和。首先呢,你缺乏人与自然的和谐理念,得让赵忠祥给你放放电视片子,解说解说哩。你说么,二驴蛋都成这样了,你还把它当个人,噢,当个驴质给扣了。它要在你这衙门里,有个三长两短,你摔盆子当孝子呀?贾所恼了,啪地拍了一下桌子。驴蛋不睬,接着说,其次呢,你要我掏今天给驴看病这钱,豆壳里榨油,我想出也不能出。你说么,要是今天不去兽医站看,咋知道是土豹子给弄伤的?还是人给弄伤的?这回看病,是你断案子的需要么,不是我非给驴看病的需要么。

毛娃说,我说两句,贾所你别不爱听。一呢,那个狗屁兽医说二驴蛋是土豹子给弄伤的,尽鬼嚼么。咱这地方人们倒是说有土豹子,可谁见来?他见来?他要能牵个土豹子来,我就承认是土豹子来。他要是牵不来,我就说是牛家庄来。二呢,要是牛家庄来,那就不是三个钱两个钱的事情了。我们村儿哩,要大规模的养殖这个广灵驴呢。不信,你问二娃。大规模养殖呢,二驴蛋呢,它老人家就是爹,就是爷,就是祖宗。这要是好不了,死球了,那可就有个鸡生蛋蛋生鸡的说法了。贾所你算算,你们大家也算算,好好算算,那是多少二驴蛋哩?还有三驴蛋,四驴蛋,五驴蛋哩?还有N驴蛋哩?他牛家庄赔得起呀?卖了祖坟也赔不起么!

二娃骂驴蛋毛娃,咋说话哩?鬼嚼么,胡搅蛮缠么,还像个文明村的村民么?闭上X嘴,好好听贾所的!

贾所长倒不再恼,说驴蛋说的有的有道理,又跟小杜商量了,便从调解意见中划掉了今日诊疗费用由马大负担的意思,当做正式的《调解意见书》给宣读了。要双方本着自愿的原则,妥善调解,说如仍不服本调解意见,请于七日内到镇人民法庭提起诉讼。宣布完,骂驴蛋,今天这兽医费,老子给你出了!往后的,你龟孙出!老子想出,也是豆壳里榨油哩!

听了裁决,双方说好七日内有个说法。

驴蛋还要牵驴回家,贾所长不同意。驴蛋就千叮咛万吩咐。小杜笑道,我给你喂着,当祖宗喂着,行了吧?驴蛋怏怏了去院里看二驴蛋,二驴蛋已拴进二板头的牲灵圈。从包谷垛子上拽了穗包谷给吃上,返贾所长办公室端了盆水给喝上,这才跟了二娃毛娃回村。走半道,又借二娃手机给马镇长打电话,说请柳博士到他家吃夜饭,住。马镇长问事情调查得咋样,驴蛋说,你问那狗X的贾所!

柳博士到驴蛋家吃饭,二娃打电话说村上待客,在村委会请,让驴蛋也去,说村干部们都来,马镇一会儿也来。

席上,柳博士把跟驴蛋说的广灵驴养殖前景又同众人说一遍,说得人人脸上都泛着红润,跟了马镇长二娃一起踌躇满志。醺然间,众人就似看见卧驴山下坡梁沟壑里满是一群一群的二驴蛋,连山顶上那形似卧驴的巉岩怪石,也都成了一个一个的二驴蛋。众人都安慰驴蛋,说驴自己寻了回来,事情基本上就算解决了。酒足饭饱,已近午夜。

驴蛋生平首次同干部们一起吃席,居然还有马镇这等乡镇一级干部,不免渐觉自己也伟岸,非等闲之辈,也便从该面席起不再泼烦干部,可惦着他爹和驴,总是兴头不起来,没多喝。

马镇长拽了柳博士去镇上招待所住,临走僵着舌头嘱咐驴蛋接受派出所调解意见,赶紧把二驴蛋弄回来,养伤要紧。

驴蛋伟岸的感觉未过,就硬气地说不是不接受调解,是要的钱太多,赶上买头驴了。要马镇长帮他说说话,先把二驴蛋放回来。说钱嘛,等以后有了再给。

马镇长瞪了眼说,欠债……还钱,自古如此。话……我倒是……倒是能说,牛家庄要是寻我要钱,我马镇……我再不想在这鬼地方……呆,也是个马镇!不是什么狗屁……马常务了,马镇,啊,大小……也是个父母官儿!我不能,不能跟他娘的你……一样哇?黑皮呀?不要脸呀?你……说,他们寻我要钱,啊,我咋办?钱……以后给?狗日的,我还……还不知道个你?啊,你娃哄谁……谁哩么?

驴蛋伟岸的感觉让马镇长教训得无影无踪了,垂了脑袋不吭气。

柳博士也劝驴蛋先凑钱赎驴,还摸几张票子给驴蛋,驴蛋不要。

送走马镇长柳博士,驴蛋去找毛娃商量。怕惊扰毛娃爹妈,悄悄翻过院墙,钻进毛娃屋。

毛娃睡得迷迷瞪瞪,连抽了驴蛋两根儿好纸烟才清醒过来。打着哈欠说,你说二驴蛋,都成了张皮啦,还能把地折腾成那样儿?我倒怀疑是不是它来。驴蛋说,二驴蛋就是瘦成根筋,也能踢死牛哩,那是啥驴么!毛娃说,你这要是短下有钱人的钱,那好办,牵了驴就走,不尿狗日的就是了。问题是短的是乡党们的钱,都是可怜人。别的不说,光马镇日鬼来的那大黑豆,秋上一斤就是三四元,叫糟害得收不下几个啦,也着实可怜哩!又抽了驴蛋一根儿好纸烟,有了脑筋,嘻嘻了说,你不是认识啥张书记么?让张书记给你批个专项扶贫款,连给驴看病的钱也批上,还愁个球哩。

驴蛋说,放你娘屁哩,人家张书记再好,也不能平白无故给你钱哇?

毛娃说,如今公家平白无故瞎花的钱海了,你知道个屁哩。

从毛娃家出来,满脑子爹和驴。趁了月色,骑车子跑镇上,翻院墙进医院看爹,窗户上听爹呼呼睡着,没事情。出来,骑粮油公司,打算再翻院墙进去看驴,却想这也算派出所的个院子,没敢翻。反身骑车子走,没蹬两下,却听得二驴蛋咴咴叫,想驴也没事情。又蹬两下,又想这娃这准是听出爹了,那车子便骑得东倒西歪。

到家,已后半夜。睡下,冷冷清清。唇上蚊子叮一口,挠着痒,便想起了翠娃。想得不正经,便走火入魔了想翠娃扑棱棱的奶子,便把个花裤衩撑成个南瓜叶儿。

十二

驴蛋家也真是没几个钱。

第二天一早,给他爹做洋芋擦擦,做着做着,念二驴蛋伤着,不管咋,先交够牛家庄损失折款,把二驴蛋牵回来再说。做好擦擦,瓦罐儿装了,就撩炕席翻柜底,连毛票带钢镚儿,凑了不足一千。出去问毛娃二娃各借得五百,回家一总点了,大数还差一千。

再问人借,驴蛋没脸了。想马大也是个马大,不能受这份儿窝气。老槐下揪根儿草茎,掏掏耳朵,便把上挂了瓦罐儿,兜里揣了钱,一人骑车子到镇上打麻将。

先去医院给爹送饭,安顿了爹,便上得镇街来,却不知毛娃说的那麻街在哪儿。

见个熟人问。那人乐,说还耍钱汉哩,顺手指了,驴蛋才知是镇街后半截儿拐进去那条小巷子,原来叫学道巷,是专卖学生报刊书籍文具的。驴蛋就说这是叫学生娃们好好学习,天天耍钱哩。说得那人哈哈笑。

走进巷子,果见棋牌馆比肩接踵,林林总总,脑门儿上有的顶着培训休闲娱乐字样儿,有的干脆顶着红中白板绿发等比驴脸还大的大麻将。狗尿苔般的棋牌馆,让驴蛋很为自己先前让贾所一抓再抓委屈,想那时他绝对是个窦娥,该下场六月雪来着,想贾所绝对是那草菅人命的楚州太守,全镇也该大旱三年来着,想要不是大输一场,恶心了麻将,他也绝对来镇上开孙子个棋牌馆,稀里哗啦耍耍着挣钱。

驴蛋想多赢钱,推着车子转来转去,找家门面阔绰的进去,问明炮钱二十元,算镇上最大的炮。

摸摸兜里厚厚一沓,复思谋老子怕谁来,腰杆儿便觉硬实,便坐下打。不料多时不摸牌,脑筋臭,手也臭,臭作一处,一小圈儿,便炮声连连,输掉二三百。想起身走,抹不开脸,便接着打,再打再输,一大圈儿下来,又输出五六百。

是时,二板头也来打牌。二板头看见驴蛋,想起昨日院中之事,便明白二驴蛋干啥。心里乐呵,却作万般同情状,说你驴拴我公司里,你爹躺医院里,驴蛋哥好闲得慌!

前些年,二板头有回和驴蛋躲瓜棚打麻将,时运不济,输了一白天。晚间紫气东来,连摸两把,终局还停得条筒子龙,单吊幺鸡将。看二三条打出好几张,幺鸡不见一张,牌垛满满当当,已然必和无疑。二板头得意起来,把手里那幺鸡塞到个看打牌的娃娃屁股下,说娃给叔好好捂着,捂出蛆来,也别叫龟孙们看见。那娃捂了一会儿,撅屁股走了,说屙屎呀。二板头赶紧把牌攥回手心。驴蛋却于煤油灯下瞅得真切。原来那娃坐着个西瓜,绿瓜皮上坐下个白幺鸡。驴蛋也坏,自己瞅见也罢了,还努嘴让另二人看。结果三人一人一张废牌幺鸡,都扣死不打,楞是让二板头那龙死在桌上。二板头很是记恨了驴蛋,后每与驴蛋打牌,必作冤家。

驴蛋定了脸,说忙中偷闲哩。

二板头讪了脸,说闲得好,好久不跟驴蛋哥耍啦!便坐下重新组局,跟驴蛋打牌。

打了两大圈儿,二板头一直赢,驴蛋也没什么起色。摸摸越来越瘪的衣兜,脑门儿上便沁出绿豆大汗珠儿。那汗珠儿偏偏也跟驴蛋作怪,越擦越多,越擦越大,先是绿豆大,顷刻黄豆大,再顷刻,便蚕豆大了。

赌场出汗有两种说法,一为红运,二为败象。驴蛋输了钱出汗,自不是红运。显出败象,尤其是二板头跟前显出败象,驴蛋便觉很没面子。驴蛋其时已将输赢撂屁股后,想他原也是个耍钱汉,能叫耍钱汉的可镇有几人?二板头倒是能算个赌棍,可他能叫个耍钱汉吗?提鞋也嫌狗日的霉头哩!想着,便琢磨了唱酸曲儿。依依呀呀唱过好几段儿,二板头一直板着脸,俨然根儿泥塘白藕。另二人有些反应,嘿嘿了乐,却也柳下惠,牌反打得精细。驴蛋还是输。

调过风头,想翻本儿,却又抓一手臭牌,满脸晦气,默然不语,也不再唱他的酸曲儿。

二板头很快停得个七巧对,和着张西风。驴蛋偏偏便摸了张西风,见牌海里已有两张西风,放心打了出去。二板头便大叫一声好炮,推牌收钱,驴蛋兜里已空空如也。

见驴蛋掏不出钱,二板头倒大气,说,没事情!没事情!怀中摸出一把百元大票给驴蛋,说接着来!接着来!

驴蛋装起钱,气咻咻说,赢了还你!

接着打,驴蛋还是输。终局时,连本带借,共输出三四千元,给二板头打了个两千元的借条。

二板头收起借条说,这些天我跟着个高人学辟谷哩,不吃东西,也不近女色。

驴蛋昏头胀脑出了棋牌馆,背人处撒尿。见地上有截儿黑粗狗屎,捡个塑料袋捏了,回头擦在那家棋牌馆门玻璃上。玻璃中央贴着个白板,白板就擦成了黑板。

十三

连日来,驴蛋家里镇里来回跑,跑得瘦了,也黑了。

一天村街柳树下碰见翠娃。

翠娃问驴咋了。

驴蛋说,派出所给养着哩,兽医站给治着哩,没事情。

翠娃问你爹咋了。

驴蛋说,也快好了,也没事情。

翠娃问你咋了。

驴蛋说,我也没啥事情。

翠娃说你都不像个你了,还没事情!说着,眼睛一扑嗒,就扑嗒出两个泪蛋儿。

驴蛋心头一酸一热,也扑嗒出两个泪蛋儿。赶紧擦了,小声问,翠娃,你,心里,真有个我?

翠娃不擦泪,任由泪流满面。

驴蛋见四处无人,柳荫遮着太阳,奓了胆子,上前噗地一把把翠娃抱怀里。从来没抱过女人,身子顿时就僵巴起来。翠娃倒像只猫崽,乖乖伏驴蛋呼哧起伏的胸脯上擦泪。擦得驴蛋胆大起来,捧起翠娃脸就是个亲。翠娃挣脱,骂驴蛋,说你敢情真坏哩!驴蛋有些怕,放开翠娃,讪讪起来。翠娃红着脸,咬了咬牙说,黑夜有空儿,你来我家。

翠娃走了,驴蛋回头一跳三尺高,唱了句酸曲儿——赶上毛驴举起个鞭,爱上妹妹口张个圆,却唱过个趿着鞋的毛娃来。

毛娃不知为啥不高兴,说你号丧呢。毛娃说,派出所调解的期限快到了,你把钱也输光了,你咋办么?还号丧呀?驴蛋就一脸黄连。毛娃想了好半天,扒驴蛋耳边叽叽咕咕出个办法。

驴蛋就去镇上看他爹。爹说大夫说好了,能出院了。驴蛋就把毛娃教的办法告诉爹,要爹别出院,说能多赖就多赖一天,赖够那庄稼钱,看牛家庄能咋。爹说这不坏良心么。驴蛋说牛家庄那贼们原来也没良心。爹就火了,骂毛娃吃上炭黑了肠肚,说庄户人穷是穷,不能穷得没肠肚!爬起床,就要出院。

驴蛋只得找熟人借了钱去算账,连伙食费花下不到一千元。驴蛋迟疑半晌,还是听了毛娃办法,悄悄跟医院收钱开票的女娃说,能不能开上三千元?女娃不给开。驴蛋就说不是开发票,是开收据哩,收据又不能报销,我是给家人亲戚们个交代,摊钱用哩。女娃就底据面据间夹个硬纸片儿,给开了张三千元的收据。

驴蛋雇个三轮车把爹送回家,又坐着返回镇,就去派出所找贾所长。

驴蛋把收据啪地拍贾所长桌上,粗声大气说,贾所你那啥调解意见,我愿意了!你叫牛家庄来人哇,能两清了!说罢,出院看二驴蛋,却又扭头扔门里一句话,哎,贾所,那可是整整花下三千元哩!你算算啊,看我再出几个就够了!

小杜正在牲灵圈里跟二驴蛋玩儿,搔一把二驴蛋脖子,二驴蛋晃一回脑袋,晃得小杜咯咯笑。

驴蛋过去嬉皮笑脸了说,杜警官你这是穿着身警服,二驴蛋怕哩,要是穿条花裙子,二驴蛋就越发稀你了!

小杜笑骂驴蛋没正形,说你小子又有案子了,还敢戏弄本警官?

驴蛋说,王八推西瓜,滚的滚,爬的爬,如今耍钱都是休闲了,我还能有个啥案子!

小杜说,你城里干啥来?你没贿赂那个葵花秆子的赵所?

驴蛋就笑,几个歪瓜裂枣算啥贿赂呀?我那是感激他哩!回头我也要感激你跟贾所哩,你能不要?看不起农民呀?

小杜说,人家给你拿回来了!在我宿舍,回头你拿走!

驴蛋就觉得没面子,嗨嗨道,如今还真有这屁股打板子,不叫人送礼的官儿哩?

二板头经理室瞭见驴蛋,出来说,驴蛋哥,你这驴,我上待哩,给它吃席哩。

驴蛋天天来看驴,叫小杜检点二板头给驴吃好喝好,说完了一总给二板头算钱。见二板头卖乖,就摸着驴还没好利索的伤口说,你娃麻猴子,见血就喝,喝完屙屁。

二板头说,那你看,你的驴吃的啥?我的牲灵吃的啥?

驴蛋说,你那是拉磨推碾子的,老子的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哩!说着,有些不放心起来,悄悄问小杜,这贼,没叫二驴蛋跟他的母货们配哇?

二板头哈哈,就是想配,这阵子也不敢配,配上,生蛆哩。

又说,驴蛋哥,你也做个正经营生,挣个正经钱,成天价硬了软了日鬼个驴球,能成了个王老五?你看兄弟这公司!都是五谷杂粮,电碾子电磨,出来,它不是东西;这牛拉马拽的,石碾子石磨的,出来,它就是东西了。这叫啥?原始加工,无害加工,绿色加工!城里人他就认,海参鱿鱼不吃也认。这是啥?创意,市场,效益!你要同意,兄弟拉你一把,你把驴给我,顶了你欠我的两千元,我再给你算三千元,算你入股?

驴蛋撇了嘴,二驴蛋值多少钱?把头钻裤裆想!嘿嘿,想塌天,你也想不出来!再说了,球才跟你搭伙哩,苍蝇也撅了屁股要蛰人的主儿!

二人斗嘴,贾所长那边喊驴蛋。

驴蛋过去,是牛家庄三个代表来了。贾所长说你们双方要是没啥意见,就把钱长退短补了,就没事情了。说完,要驴蛋去开发票,说这收据不行,得发票哩。驴蛋说好我的贾所,开发票那不得交税钱嘛,我都吊起锅捣钟了,你还要我咋呀?贾所长说你要是解决,就开发票来,你要是不解决,就不用开。

驴蛋就苦大仇深地去医院重开发票。女娃说你到底是摊钱呢,还是报销呢?驴蛋说又摊钱,又报销。女娃就给开了发票,发票上开的是实际花销。驴蛋揣上发票走,女娃却问他要回了收据。

驴蛋把发票给贾所长,贾所长就笑,你龟孙肠子里几条蛔虫,几条公的,几条母的,老子也瞧得出!你哄谁哩?知道不?这叫作伪证哩!念你无知,就不追究你了。定起脸拿架算盘拨拉来拨拉去,拨拉完,说,你再给上牛家庄两千三百百零八元,给上派出所这段期间给你治驴的二百三十元,给上粮油公司给你喂驴的五十元,就都有了,完了你就把驴牵走。

驴蛋说一下拿不出钱。贾所长说那案子就先搁着。驴蛋担心二板头不好好给他喂驴,说我先把驴牵回去喂着。贾所长说不行。驴蛋说那就算我给派出所喂着。贾所长还是说不行。

夜里,驴蛋去了翠娃家。进去没说几句,抱了亲嘴。翠娃把舌头探在驴蛋嘴里。驴蛋含了吮吸。翠娃咕噜了问,好不好。驴蛋咕噜了说,好。说着,不亲嘴了,把头窝翠娃怀里,一只手伸进衣衫,就满把攥住个奶子揉。翠娃推开驴蛋,却见驴蛋满脸凄惶。

翠娃起身,从炕柜里取出个粉白手绢包着的包儿,给驴蛋。

驴蛋说,啥?

翠娃不做声。

驴蛋打开看,是圪铮铮一沓子钱。

驴蛋说,做啥?

翠娃还不做声。

驴蛋说,花驴上?

翠娃点头。

驴蛋说,你真好!

翠娃说,你以后对我好!

驴蛋说,指天发誓!小声哼了句酸曲儿——莜面鱼鱼山药蛋,仙女下凡哥哥也不稀罕。

……

走时,翠娃让拿上钱。驴蛋说,我的驴,我花钱。花你的钱,我还算个男人么?死活不拿。

回家,他爹睡了。门后水瓮里舀瓢水咕咕咚咚喝了,蹑手蹑脚躺下。却听爹一声咳。

爹问,去哪来?

驴蛋说,跟干部们说驴的事情来。

说咋样了?

人家要钱,咱不没钱么。

你不有几个钱么?

花了。

花啥来?

驴蛋不吭气。

爹叹口气,摸索着起来,到隔壁窑洞里窸窸窣窣叮叮当当着不知干什么。爹回来,牙咬着灯绳儿拉着了灯,两只青筋络络的手伸驴蛋枕头上。驴蛋起来看,竟是半掬昏白锈绿的银元。

爹把银元哗啦哗啦塞驴蛋枕头下,抬头盯着驴蛋眼睛看,看半天不说话。又盘腿坐炕头叭叭抽烟,抽半天还不说话。最后咳出口稠痰,咕地咽了,磕打了烟袋睡下,拿后脑勺儿跟驴蛋说,狗日的,你要败家,不要学好!

十四

连着两天,二娃带驴蛋毛娃,到牛家庄协商调解。驴蛋说他爹落下个惊恐症,尿完尿擦尻子,吃了馍说是糕,闹不好还得县里省里住大医院,花多少钱天知道。对方说市面上碧玉药乌豆一天一个价,派出所揪着卷尺算下的不作数,还要驴蛋多出些钱。二娃请牛家庄主任镇上吃了顿饭,陪笑说咱都建文明村,和谐解决行不行。那主任一抹嘴说文明归文明,钱归钱,我们理正不怕官,心正不怕天。双方自然达不成协议,调解无效。

派出所规定七日期限头上,驴蛋泼烦,毛娃就拽了驴蛋爬山散心,二人一早爬上卧驴山。

抽着驴蛋的好纸烟,毛娃问,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个让你用哆嗦造句的老师不?

驴蛋嘻嘻了说,记得呀,你不是还造句,骂他脸上全是皱纹么。

毛娃说,你还记得他讲的这卧驴山的传说么?

驴蛋说,他不是也说这是张果老的驴,驴背着张果老问武则天要官儿做,还断不断跟张果老发脾气,张果老就把驴一脚踢到咱这地方来了,变成个石头山,石头驴么。还说谁要是能爬上山顶,拿石头敲敲驴耳朵,这驴就咴咴叫么。

毛娃说,你知道驴说啥呢?

驴蛋说,不知道。

毛娃说,我知道。想听不?

驴蛋说,想听。

毛娃却不说,冲悬空流云学了驴咴儿咴儿大叫,峰峦间就荡起长长的咴儿咴儿声,一声短过一声,一声闷过一声。声息了,复起鸟噪。

毛娃问敢不敢爬驴耳朵?驴蛋说敢!咋不敢?二人就往山顶爬,爬不久,就颤巍巍爬到了那驴耳朵根儿上。耳尖儿上长数株萝萝木,风紧,萝萝木们就举枝扬杈呜呜了叫。再爬,爬耳尖儿上,扒萝萝木根儿朝下瞅,则是卧驴山背,烟云缭绕,绝壁万仞。

回身小心钻入耳孔,毛娃拾块儿石头,捡他认为的皮肉嫩处狠劲儿敲击,却寂然。毛娃哐当当把石头扔下山,听着訇然回声,呸呸唾着唾沫说,老师尽胡说哩,这叫球哩么!这是惹得张果老的驴半夜踢我哩么!驴蛋缠了毛娃问驴到底说的是啥,毛娃就又问驴蛋要好纸烟抽。驴蛋掏出烟盒,说就一根儿了,我抽呀。拿出叼上,捏扁烟盒扔脚下。毛娃拾起,里边还有一根儿,骂驴蛋啬,抽上烟,说给驴蛋说驴说啥呀,还说是城里打工时听老板说的,老板镇上人,爱好文学,要不是跟我沾着亲,也不会跟我说这驴说啥,说是要写出来投到报纸上挣稿费哩。驴蛋支棱了耳朵等着听,毛娃却说是听章校长说的,叫章校长给你说。

驴蛋要搧毛娃,毛娃就说给驴蛋讲个农民骑驴进城的段子,说是驴闯了红灯……驴蛋打断说,听八百遍啦,不就是农民骂驴你以为你是个警车呀?后来驴又撞了个水果摊子,农民骂驴你以为你是个城管呀?后来驴又啃了草地,农民骂驴你以为你是个检查团,走哪儿吃哪儿呀?后来农民牵了驴回家,驴不高兴,不吃不喝,农民就骂驴你以为你是个大款,没小姐陪着就绝食呀?

毛娃却定脸道,知道这叫啥?这就叫驴脾气。我今天是有意识地开导老同学你哩。这有时候,人他就得有些驴脾气。有了驴脾气,人们就不敢欺负你。你呀,就是人家章校长说你那话,太简单了,简单得都狗日的纯粹了。你说你都纯粹了,成了一个高尚的人了,一个纯粹的人了,一个有道德的人了,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了,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了,如今这世道,人们还不算计你,欺负你呀?你思谋思谋,牛家庄那二亩鸡巴地的损失是咋估算的?贾所他日能哩!他现在咋就能知道秋后的收成?敢保不下场大雨呀?敢保不落顿雹子呀?敢保下了大雨,落了雹子,就不会撵着脚后跟刮阵子大风呀?还是敢保牛家庄就不会闹个大地震呀?你思谋思谋,要是这,那二亩鸡巴地,还有球的个收成哩?这不是算计你,欺负你,是做啥哩么?

又眨巴了眼一脸高深地说,你得好好学学你家二驴蛋,用二驴蛋的眼睛看人,用二驴蛋的脑筋对付人,用二驴蛋的脾气解决你丢驴这破事情,以及一系列的事情,你还愁个球哩!这回呀,我这叫驴的逻辑思考,或者叫驴的哲学思考。总之就三个字——驴脾气。学好驴脾气,终身受用。你还别不爱听,成功的秘诀,就是简单道理的深刻理解和有效运用。

听罢毛娃口水四溅一番话,驴蛋脑袋就晕乎,晕晕乎乎着,就懵懵懂懂起来,好像二驴蛋的驴耳朵真就长在了他脑袋上,且越长越大,越长越长,极快,便长成一双大山的石头的驴耳朵,他也便成了个石头的顶天立地的驴,跟干部们吃席时那种伟岸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

回家,见个不认识的年轻警察坐炕沿上,长头,窄脸,像个白萝卜。他爹正趿着鞋给白萝卜端水递烟。

白萝卜打开黑皮公文包,翻出一张纸,哧啦一声递给驴蛋,说牛家庄把你告了。

驴蛋一看,真是牛家庄告他的状子,便尿泡酸了紧,紧了酸,直想尿。酸紧间,脑袋上驴耳尚在,就奓起胆子说,他们告我,状子给法庭呀,给我扯球哩!

白萝卜有些不高兴,耐着性子说,这是起诉状的副本。镇法庭要你十五日内写个答辩状交上来。

驴耳犹在,驴蛋火冒三丈,啥?啥状?他们告我,我写的个啥状子么?我又不告他们!你是哪的?我又不认的你,你跟我说得着呀!

白萝卜没耐性了,说对不起,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本镇人民法庭见习法警,我叫……

驴蛋打断白萝卜话,你姓甚名谁跟我没关系!我是说,从来都是恶人先告状,你们咋不调查,不了解,就稀里糊涂准了这状子么?

白萝卜终于发火了,你这人,咋这么说话哩?也没说就准了状子呀?这不是让你写答辩状嘛!答辩状就是陈述你的事实,你的证据,你的观点嘛!这立了案,也不等于说这案子就是你败诉呀?

立案一词,这段时间把驴蛋搅烦了,搅愁了,搅怕了,一听说立案,就是城砖打脸,还说是请帖的那种感觉。白萝卜一说立案,那驴耳就倏忽没了,驴蛋也就不吭气了,尿泡倒越发酸,越发紧,越发想尿了。

白萝卜压了压火,再跟你说个事儿。你那头驴,原告申请了财产保全,法庭依法也把驴作了保全裁定,还在派出所那儿养着呢。你可以抽时间去看看你的驴,伤还没全好呢!

驴蛋喃喃,派出所才保全完,这法庭又保全,保全到啥时候是个完么?

白萝卜走后,驴蛋跑茅房撒尿,却怎么也尿不出,好容易哩啦出两股,听他爹茅房外咳着跟他说,娃呀,你把那银元,遑遑给人家,不就没事情了。

驴蛋抖着尿滴,我不想花那。

为啥?

驴蛋系着裤子,那不是你的养老钱么,我咋花?

咋不能花?你把老子都气死了,还用养老?

驴蛋出来比比划划道,爹你消消气,不是我气你,是狗日们的气你哩!爹你看啊,咱的驴丢了,又叫土豹子给咬了,好不容易寻回来了,又叫狗日的们给拴走了,把你也气病了。你说说,就这,这派出所,这法庭,这干部,咋还都向着他们呀?

爹蹴老槐下抽了袋烟,起来说,你寻寻章校长。章校长是学问人。跟章校长言传一下,没准儿能有个啥法子哩。

驴蛋见已晌午,做的吃了饭。饭后想去寻章校长,又想吃公粮的,都有午休习惯,就等到后晌。后晌打算去寻,又想章校长保不准要给学生娃们上课,就又等到黑夜。黑夜去了学校,章校长正好无事。

章校长说,老话说,一文钱憋倒英雄汉,你这拿不出钱来,说到头,也是个让人告,上法庭判。要是把你的驴判给了人家,你说你还有啥?啥也没了,你说你还做啥?啥也不能做,你说你还算啥?所以我说呢,家有千件事,先拣紧的来,不管是借钱,还是贷款,先把驴弄回来再说。这是个根本。至于短下人钱,后生家,身强力壮的,还怕短下呀?还怕还不上呀?

驴蛋以手加额,点头称是,说,还是校长你!这有学问,没学问,可真就是个天跟地,屎跟屁哩!毛娃那龟孙,非叫我撅个驴球,扑棱个驴耳朵,跟牛家庄,跟警察,跟全国人民世界人民过不去哩。校长你说,那不是屎扒牛滚碌碡——折不了小胳膊小腿,不知道石头是石头呀?

章校长呵呵笑,说咋就弄得这么复杂么。

驴蛋就说了前晌爬卧驴山的事儿。

章校长见说卧驴山是张果老踢来的驴,就说张果老和他的驴传说多了,说是张果老的驴,也无不可。又说驴蛋你酸曲儿唱得好,肚里头东西多,你尽可民情民俗了编,就编个酸曲儿,编好了,还真能挣个稿费花哩。没准儿,你还悟性天成,成名成家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驴蛋后日做了晋陕驴业养殖公司总经理,有天闲着,自家楼前抚花弄月,蓦地想起章校长夸他的话,则蓦地真开了音乐的窍,连上茅房也依依呀呀哼哼唧唧,跟人说老天生他养他就是让他搞音乐,亦蓄了音乐家的长发。闲时便披头散发了开着小车进城寻柳局长,二人一起痴痴狂狂疯疯癫癫,创作出不少民歌来。其中一首柳局长词曲,他演唱的《卧驴山坡滚毛驴》,还在宁青晋陕内蒙古五省区民歌联袂展演赛上获得原生态唱法金奖。只是端回奖杯时,章校长英年猝逝,没看到。驴蛋寻到城里章校长旧居,奉上鲜花,大放悲声,说这么有学问的个好人,咋就连个狗日的后,也没留下呢?

十五

驴蛋没写答辩状。也没把他爹的银元给牛家庄。驴蛋死认一条我的驴我花钱,谁的钱也不花的理儿。一天两趟怔怔了跑镇上看他的驴。

毛娃几次骂他,说驴也好了,也胖了,你还看个球哩?等着判给人家呀?

驴蛋灰着个脸不吭气。肚子里却盘算连上牛家庄,他短下人的钱怕有六七千了,就是秋后不吃不喝,粮食全粜了,还上还不上还两说呢。

毛娃看驴蛋有些不对劲儿,跟二娃翠娃说驴蛋神经了。

他爹真让他气病了。翠娃生了气不理他。二娃三天两头找贾所长和法庭庭长说情。毛娃拍拍屁股出了门,说去新马泰旅游呀,驴蛋的臭葱烂蒜我不管了。

村委会发动村人给驴蛋集资。村人都恨牛家庄,同仇敌忾了集资,很快集了两千元。二娃拿了给驴蛋。驴蛋说你这是尿泡打我脸呢!

二娃没办法,去找马镇长。

回来跟驴蛋说,马镇让你去镇上牵驴呢,遑遑去!

驴蛋不信,真的呀?你耍我哩?

二娃说,马镇是看在村上发展广灵驴的份儿上,说让你先把驴牵回来,其他的事情说以后再说哩。你还不遑遑去!

驴蛋就跟了二娃去镇政府大院,办公室找着马镇长,马镇长正黑着脸打电话,骂了个球,就把电话摔了。

驴蛋木讷着说,马镇,二娃说,你叫我来,牵驴哩?

马镇说,牵么!咋不牵哩!

驴蛋木讷着摸出根儿好纸烟给马镇长,马镇长抽上,又倒水喝,咕咚咕咚喝完,说驴蛋,你爹给你钱,你不花,村民们给你集了钱,你还不花,你是想咋哩?

说着,贾所长和小杜来了。贾所长先进门,小杜后进门。

球,球的个……马镇长见贾所长就骂,看到后边小杜,把脏话掖了回去,却把杯子摔了,指了贾所长鼻子问,你还认不认我这个镇长?贾所长说,我不认你,我来干啥?二人随即吵了起来。二娃小杜相劝。

几人言来语去,驴蛋听明白了。原来二娃找了马镇后,马镇就给贾所打电话,说不管咋,先让驴蛋把驴牵走,说那是个活物,不能老在派出所养着,要是真有个病呀殃的,派出所也赔不起。而且镇上已经有了在全镇大力发展广灵驴养殖的意向,先在驴圈村试点。说柳博士讲了,二驴蛋很优秀,就是在黑化眉里,也是头非常优秀非常罕见的种驴。所以必须听柳博士的,这头驴,要重点保护,不能出任何意外。要派出所服从大局灵活办案。贾所认为,他不是不服从大局,大局重要,可也不能置法律于不顾,干涉司法机关独立办案。非要驴蛋交了钱牵驴,不交钱不能牵驴。还说,法庭那边已经立案,法庭对驴也作了财产保全,派出所这边,现在是代法庭在二板头圈里养着驴,即便要牵走驴,也得法庭那边同意。说是马镇一定要驴蛋牵走驴,他这个所长就不干了,请马镇另择高明。二娃则是顾及文明村建设,觉得先已差些打起群架,再把事情闹大,真的上法庭打了官司,对驴圈村影响不好。又担心驴蛋输官司,二驴蛋判给牛家庄,村上养殖广灵驴的事情办不成。

驴蛋就拦了众人,跟马镇长说,人家贾所,没个不对么,对着哩。二娃,也没个不对,也对着哩。都是我不对,我的驴不对。马镇你就不用麻烦了。虽然你整天杵着个脸,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官儿了。

说罢,扭头就走,出门,听见马镇长骂贾所长,球的个独立办案!门里几人听得驴蛋就走就吼着句酸曲儿——一碗黄酒一刀纸,谁坏良心谁先死。大院干部们听吼得好听,都出来看稀罕,以为来了个吼着酸曲儿上访的。

二娃回村把驴蛋叫到村委会,说贾所给马镇写了个辞职书,马镇一气之下,还真给批了,说你人家是双重领导哩,你比我厉害哩,你再让你们公安局长签上个字,你就给老子卷铺盖滚蛋!贾所走后,马镇又把法庭庭长找去,说让牵驴。不想那庭长新来不久,可也是个扛着驴球不换肩的主儿,说贾所说的,那就是我说的。你大镇长一定要牵走驴,你就先把我给免了!二娃说底下两个干部硬顶着,马镇气得脸黑得像锅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二娃笑着说他有个感觉,自从驴蛋养了二驴蛋,驴蛋的脾气像了驴,全村人的脾气像了驴,连镇上干部们的脾气也都像了驴。

驴蛋却问二娃,这两天听说,改改跟马镇沾着个亲哩?

二娃说,马镇叫改改姑夫二爷爷,按说得叫改改个姑姑哩,拐得没老少的个姑姑啦。你问这做啥?可不能跟村上人扯,要知道了,我不好工作,人家马镇也不好工作。

驴蛋哧哧擤鼻涕,抹鞋底儿上,说没啥,是说远亲也是亲么,那马镇就该叫你个姑夫哩!你看看能不能帮我给马镇言传个事情?

二娃问啥事情。

驴蛋说,还不是驴这破事情呀!本来我不想解决了,把二驴蛋给牛家庄算了。可看你,看村里乡党们,还有校长,还有马镇,都这么帮我,我要是先拉了稀,那不是不把大家的脸叫脸么?所以呢,我还想解决。我知道县委张书记是个好官儿,是个知道农民疾苦的个好官儿。我想让马镇跟张书记言传言传,问题或许能有个解决哩。

二娃笑道,张书记今年春上就到市里当了常务副市长了呀。你还真成了美国公民了,不知道总统是谁哩。

驴蛋说,成了市长,那说话,不更硬气哩。

二娃说,跟马镇,我倒是能给你言传,可我觉得,你要是能亲自给张市长写个信,或许更好些。

驴蛋就听二娃的,托章校长给张副市长写信。写好,念给驴蛋听。驴蛋说,校长你这之乎者也的,人家市长一听就不是我写的。你得写得没文化。写得有文化了,那是你写的,写得没文化了,才是我写的。章校长怎么写,也写不出驴蛋说的没文化的信。驴蛋就说一句,让章校长记一句。写完,骑车子跑镇上邮局,寄给了张副市长。

一周后,市里来了个干部,瘦高,驼背,戴架瓶底子眼镜,穿双大红皮鞋,像只大虾。说是张副市长秘书。驴蛋没见过大虾,看着倒像地里吓雀儿的草人。草人话寡,都是陪草人的县上个胖秘书问驴蛋如何如何。驴蛋说如何如何,草人就记如何如何。如何过,草人和胖秘书就走了。二娃说草人瓜,解决不了啥问题。驴蛋却说话寡的人能办事情。

草人走后没几天,市报便在头版报眼位置登出了驴蛋写给张副市长的信,信后是张副市长的批示。驴蛋的信跟他的寻驴启示差不多,基本由酸曲儿结构,说的是丢驴寻驴扣驴打驴官司的前前后后,及他对干部们调解处理意见的不服云云。张副市长题为《由草根呐喊想到的问题》的批示是这样的:

这是一位叫马大的农民朋友写给我的信。字里行间,我看到了中国农民致富的殷殷之盼,和实现美好愿望所遭遇的重重艰涩和磨难。无疑,这是来自草根的茫然,无奈,申诉和呐喊。

问题不在事情本身。事情的起因,发展,结果,很清楚。当地政府和有关部门对事情的处置亦无不当。讲理法,拘情义,都无大错。问题是我们的干部,特别是农村基层干部,能不能多个思维角度呢?解决问题,处理案件,难道除了理法情义,就没有别的可参照的东西了吗?如果我们多少能于解决问题、处理案件之前考虑一下之后的效果,考虑一下如此解决处理,是否有利于农民、农村、农业生产的发展,是否就会找到另样的更好的解决、处理办法呢?如果这样的办法有,那么,马大这样雄心勃勃而又极有发家基础的农民朋友,在致富劳作中是否就能少一些艰涩和磨难呢?因是,我建议报社原文刊登马大朋友的信。请我们的干部同志们耐着性子读一读,想一想,看看马大信中所说的那些个“骑个毛驴狗咬腿,吃个花馍磕烂嘴”的不快和麻烦,是不是很无聊呢?是不是完全可以避免呢?

二娃拿到报纸,喇叭上就喊驴蛋去看。驴蛋看了报纸,得意了,说他学过面相,认人认得准准的。二娃问,那你看看,我是好人赖人?驴蛋撇了嘴,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邻。你尽想你的文明村了,我的驴事,你连管也不敢管了。你说你是个好汉呀,还是个好狗?说完,啪啪打自己两个嘴巴,说这嘴就是个屁眼。二娃知道这是驴蛋惯技,骂完人,骂自己,骂自己,是为了骂别人。二娃就骂驴蛋。驴蛋却揣了报纸,嗨嗨着跑去找毛娃,到门口才想起毛娃说的去新马泰旅游了。转身去了翠娃家,亲热一番,跟翠娃骂毛娃,准是球痒痒,进城耍小姐了。翠娃就骂驴蛋坏。

十六

事情并不像驴蛋和驴圈村人想的那么简单,报纸登了驴蛋的信,登了常务副市长的批示,而且县上书记县长也都有了要镇上妥善研究处理的批示,驴蛋的驴就能解决,就能要回来。

马镇长专门召开镇长办公会,研究马大驴事一案。会后,透出的消息是法庭继续立案,二驴蛋继续执行财产保全。

县里成立了调查组,来村镇忙乎了两天。走后,传来的信息是牛家庄坚决要说法,如果镇上县上给不了说法,就问市上、省上要说法。

张副市长又派草人来过一次,代表张副市长明确指示说,一切以多数群众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答应不答应,为解决问题的依据和出发点。然草人到底是草人,不是张副市长,贾所长和法庭庭长异口同声抗拒,说既然张市长在报纸上都说我们无大错,我们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把驴给放了,村民马大当然高兴了,满意了,答应了,可牛家庄村民要是不高兴,不满意,不答应,我们咋办?

牛家庄人还真不高兴,真不满意,真不答应,几乎聚集全体村民,到镇政府大院静坐抗议了一回。

驴圈村村民也不高兴,也不满意,也不答应,虽经二娃等村干部多方劝阻,也到镇政府大院静坐抗议了一回。

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受张副市长再次委派,来县镇指导处理问题。看到事态严重,也不敢轻易表态,打道回府。

据说,听了副秘书长汇报,张副市长一时很下不来台,而赧颜,而震怒,而不平,而分寸,反复问副秘书长问草人,说我们这些副职说话,是不是他娘的就连屁的个音儿也没?说让草人安排时间,他要亲自下去,看看农民朋友马大遇到的到底是个啥问题,是比天大哩,还是比地大哩。

驴蛋听说,如闻佛音禅律,由不得回肠荡气,涕泪俱下,即不再同情自己,转而同情了市长。想找章校长,托章校长再给市长写封信,又想章校长咬文嚼字表达不了他的意思。想自己写,又想光是个酸曲儿也表达不了他的意思。思来想去,一日孑身爬上卧驴山,爬驴耳朵尖儿上,爬萝萝木间,冲市城方向,燃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口中念念有词。说了什么,驴蛋不说,自无人得知。

之后几天,也不见驴蛋寻人托人,也不见驴蛋筹钱赎驴。

十五日头上,驴蛋接到了法庭三日后正式开庭审理的书面通知。把通知揣兜里,还是怔怔了一天三趟跑镇上看驴,除了伺候爹,谁也不理。

开庭那天,驴蛋精神了。

早早起来,给他爹做的吃了洋芋擦擦,说,爹,人家开庭呀,我去呀。

爹说,好好跟警察说,好好跟领导说,也好好跟人家牛家庄乡党们说,矮话抬人哩。

驴蛋说,爹,我知道。咱也不是全没理,咱也有理哩。

等爹睡了,驴蛋换了一身破衣烂衫去法庭。

法庭没有单独办公场所,跟政府挤一个大院里。一进院,先碰见马镇长。马镇长黑了脸骂驴蛋,说不知道你娃这么犟呢。后碰见贾所长。贾所长也绷了脸骂驴蛋,也说不知道你娃这么犟呢。再碰见牛家庄跟他打架的那个老汉。老汉也拉了脸说驴蛋,也说不知道你娃这么犟呢。驴蛋一概不吭气,寻见法庭庭长,一字一顿说,穷人嘛,就是穷个钱。老子那驴,老子不要了。你想判给谁,你判给谁哇。你判给谁,老子也不服。

法庭经调查,辩论,调解,调解无效后,合议宣判。驴蛋的二驴蛋,最终判给了牛家庄。双方当事人均无异议。

牛家庄老汉等得了驴,去二板头牲灵圈牵驴,却愁肠起来。原来二驴蛋大发驴脾气,见人便踢便撕咬,很拼死拼活的样子,没人敢接近,根本牵不走。

二板头一旁颠着条腿嘲道,这驴,看得瓷,早淘挖空了。也就是吃吃伟哥,做做瑜伽,打打高尔夫球的个货啦,下不得苦啦!

牛家庄老汉等稀的是做营生的驴,不稀什么种驴,见二板头有心买驴,当即便将二驴蛋卖与二板头,拿了钱走人。

二板头买得二驴蛋,极是得意,喊手下打来满满一大盆热水,挽袖捋臂拿了刷子肥皂亲自给二驴蛋洗涮。边洗涮,边跟手下吹侃,说本老板当初跟驴蛋那贼棋牌馆磨手指头,就料定他打给我的不是借条,而是这头广灵驴。知道啥叫广灵驴吗?啥叫前瞻性吗?啥叫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吗?兄弟们就等着跟本老板一起吃香喝辣哇!

折腾得浑身塌湿酸臭时,见辆豪华的士停院里。先下来的是驴蛋,后下来的是毛娃。毛娃西装革履,戴副遮眉搭鼻的墨镜,提溜个锃光瓦亮的手包,摸张割手票子打发了司机。驴蛋哧溜了鼻子,泪眼汪汪过来看驴。毛娃背了手,坏笑着,一摇三晃过来看他。

毛娃说,给驴洗澡哩?

二板头说,洗澡哩。

毛娃说,多少钱买的呀?

二板头说,商业机密呀。

毛娃说,这驴白天爱牲灵,黑夜爱人哩,不怕它半夜日你屁眼呀?

二板头说,你咋骂人哩?

毛娃抡起巴掌,重重搧了二板头个嘴巴,说,老子还打人哩!老子让你知道知道,这人他狗日的是咋做哩!

二板头手下看毛娃派头,全溜了。

毛娃从包里抓出厚厚一把钱,甩给满嘴流血的二板头,问二板头要回驴蛋借条,叫上驴蛋,牵了二驴蛋就走。人,驴,都走得端端的,走得踢踢踏踏的。

二板头捂着半个脸,瞅瞅满地红红绿绿的钱,瞅瞅二驴蛋吃得圆溜溜的屁股蛋儿,喃喃了好一阵子,毛娃这贼,敢是哪儿大发啦?

一周后,村里哇哇吼着来了辆警车,贾所长,小杜,都来了,陪着县里警察,把毛娃带走了。

过了好些时日,村人也不知道毛娃犯了啥事儿。问二娃,问村干部们,问章校长,都说不知道。

驴蛋悄悄到镇上问小杜,小杜说是毛娃冒充记者诈骗钱财,最后在县磷肥厂犯了案。他说磷肥厂污染严重超标,暗示给他个红包儿,就不登报了。磷肥厂厂长有个干女儿,说是好像哪儿见过他,说是原来说的好像也不是现在这京腔,毛娃就漏了馅儿。

驴蛋回来,也不跟村人提说,埋头伺候爹,伺候驴,作务地里营生,像个没嘴葫芦。

村人笑了说,肚皮贴着脊梁骨,黑皮也得有搭子。

毛娃局子里什么都认,就是不认他给驴蛋的那笔钱。说他弄下的钱都花了,省城全是大饭店,没吃几顿大餐,就吃球完了。偏巧那笔钱是诈的一个贪官的,那贪官不敢告,就没人知道了。

驴蛋担心给毛娃加重罪过,至始至终,也不提那笔钱。只当是毛娃在法庭宣判后背人逼着借钱给他时,说的是真的:老子不像你瓜!老子出去,一趟买卖就挣这些!正路的,干净的,算借给你的!你先拿上把驴买回来!有了再还我!你娃还时,看同学份儿上,给二分利,就行了!

……

年后,驴蛋家老槐盈枝探叶又旺下一树槐花时,毛娃因表现好减刑出狱。这天一早,驴蛋和婆姨翠娃,特意骑了二驴蛋去县城监狱接毛娃。一路走,驴蛋一路唱《赶牲灵》,二驴蛋一路咴儿咴儿蓬蓬勃勃叫。翠娃叫驴蛋唱个别的,驴蛋揉着通红的眼睛,说,毛娃最稀的酸曲儿,就是我的《赶牲灵》了。说着,又唱:

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三盏盏的那个灯,

哎呀带上的那个铃子哟噢,哇哇的那个声。

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哟,朝南的那个咬,

哎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噢,过呀来那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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